美国大选｜总统辩论是一场川普秀：一流收视，末流演技

距离美国总统大选的正式投票日还有一个月，历届大选都有“十月惊奇”之说，今年因为角色精彩，十月才过了不到一半，就已经猛料连连，叫人目不暇接。此前，因为肺炎而病倒的希拉里一度在民调数字上一路低迷，在几个关键州都失去了党代会之后的优势，战局复现胶着之态。然而第一场总统辩论之后，希拉里的民调又有所回升，再次拉开了与川普的差距。原因很简单，在两人第一次短兵相接的辩论场上，希拉里赢了。

关于谁赢了辩论，你可以不同意笔者的观点。辩论之后第一时间的线上民调，以大约八二开的情势压倒性地倾向川普，不过对美国选举政治有些基本了解的人都会知道，张罗这些投票的大多是极右网站（例如Drudge Report），那样的民调数据没有经过科学采样和计算，和小鲜肉靠粉丝刷票赢下的金鸡百花奖一样，自嗨可以，服众恐怕不行。辩论之后几日，主流媒体的民调陆续出炉，CNN，CBS，ABC众口一词：希拉里民调有所回升五个百分点上下。在摇摆州方面，佛罗里达，内华达，克罗拉多和宾州，也都是希拉里领跑。美国选民被这样线上线下的双重现实撕扯折磨也不是新鲜事了，要说哪一类结果更准确，看官当然可以选取符合个人情绪的“现实”，不过类似战况可参考民主党党内选举，当时桑德斯也是在线上民调中遥遥领先，然而结果却不尽如人意。刷票和投票之间，差的可不只是一个字。

说回到总统辩论。众所周知，总统辩论或多或少有逢场作戏的成分，就算探讨政策也是各执一词，不可能在细节和数字上有所妥协，也不可能有多少共识。于是，对很多初次接触美式选举政治的看官来说，很容易陷入深深的失望，觉得这样看似尖锐的针锋相对，既空洞又聒噪，一个半小时下来只有伤神。实话实说，大多数美国选民的感受也是一样的。

总统辩论虽然事关重大，但是观看辩论却不是一件需要正襟危坐的严肃事。美国人喜欢一家人坐在电视机前看，也喜欢去酒吧和朋友一起看。有些城市有专门的政治酒吧，那里会成为大量忠实党员群聚的基地。而对于西海岸下班不久的硅谷人来说，他们也会习惯性地在公司餐厅吃晚饭时抬头瞄上几眼。家里太温馨，酒吧太闹腾，你还得和朋友叙话小酌。总而言之，一个选民在电视机前的九十分钟里，真正系统性的从两人说话内容中获取的信息其实不多，而是以大概印象为主。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但也是竞选策略中的一个关键——印象分是一个需要全方位战略布局的技术活。

选民关注的方式是片段式的，是不是意味着政策就不重要呢？当然也不是。政策知识扎实当然重要，但与之同样重要的，还有一个人的风度举止，措辞谈吐，肢体语言，习惯动作等等。选民对候选人的好恶，是在片段式观察候选人的总体表现之后得出的概括，这个概括既有理性过程也有感性过程，两者权重不分伯仲。你大可以认为川普的政策都是很有道理的，但是在“用户体验”上，他实打实地输了。当然这里也得补充一点，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栽跟头的，川普也不是头一个。1960年，历史上第一场电视直播的总统辩论，尼克松下车时磕着了膝盖，加上行程劳累，辩论全程一头冷汗神情局促，直播时一览无余，然后他输了；2000年，戈尔和小布什的辩论，论政策内容戈尔远胜后者，但是他无法遏制翻白眼和嗤笑对手的那份傲慢，结果也输了。要说川普被制度设计坑了实在是矫情，游戏规则摆在那里几十年了，一些人有前车之鉴而不以为鉴罢了。

希拉里在政界摸爬三十余年，自然要老辣许多。她为这场辩论准备多日，甚至找来了川普名著《生意兵法》一书的影子写手，从里到外地分析对手。其实这场辩论之所以吸引了八千四百万人观看，就是因为所有人都好奇川普会如何对希拉里展开攻势。结果在现场的九十分钟内，倒是希拉里招招见血，细节之中处处是魔鬼，此处笔者略论几处：

第一，称谓。希拉里直呼川普其名，叫他唐纳德，而不是遵循惯例叫他川普先生，此招明显经过设计，目的在于用高他一等的姿态激怒川普。熟悉川普个性的人都不难想到，他对此最为痛恨，被女人这样称呼更是忍无可忍。第二，正如我在八月时为本栏目撰稿时所预测的，希拉里对川普的退税表问题穷追猛打，不断地用抠门和财富注水的指控激怒川普，直到他的回应出现漏洞。第三，希拉里已经设计好了套路来应对电邮门，承担责任但转换话题，最不济把联邦调查局的结论搬出来复述，但是辩论时间有限，话题一旦变得无聊就要翻篇，因此该话题将无法展开。第四，把对川普厌女症的指控全部留到最后，在辩论接近尾声的时候抛出，方便在社交媒体上让舆论继续自行发酵。

之所以这样设计，是因为希拉里深知自己的优势和弱势。由于民主党初选时与桑德斯的分歧，她已经很难像2008年奥巴马那样激发大量年轻选票。但托川普一张大嘴的福，她也不太需要担心少数族裔的问题。白人男性选民是基本被川普锁死的，伊战烈属事件暂时松动了这一票仓，但是很快就又归位。和上一次选举比较，希拉里在少数族裔中的支持率不输2012年的奥巴马，但是川普在白人中的支持率却远逊于罗姆尼，因此希拉里团队大概是认定，只要对川普的选民基础进行有针对性的挖角，就能稳操胜券。于是这三场总统辩论最主要的对象只剩下一拨人——女性选民。

等了这么久，希拉里终于把一手女性牌打对了地方。着装妆容天然加分；保守派诟病她神色冷峻，她就面带微笑；川普打断她说话五十一次，粗鲁无礼，她几乎不为所动；实在听不下去了，就用女性优势抖抖肩膀卖个萌，然后延续一贯的精细措辞和冷静甚至于冷漠的政策分析；她一次又一次直呼川普的名字，不断地直接引用他挑战政治正确的言论，把他逼急。他越是咄咄逼人，她就越是显得气定神闲，以至于到了杀手锏翻起环球小姐旧账的时候，川普狼狈地追问：这你是从哪儿听来的，你从哪儿听来的，谁告诉你的。

希拉里的辩论策略效果如何？NBC的民调显示，30%的女性选民在辩论之后对希拉里的印象好转，对川普印象好转的只有11%；在独立女性选民中，80%认为川普不具备总统的脾气和个性。这还没有算上美国时间十月七日晚上华盛顿邮报爆出的“秽语门”，一段2005年川普录制电视节目时候的对话被公之于众，内容是他与人议论如何勾引有夫之妇，如何利用名气和各种女人上床，措辞污秽，不堪入目。此事件在第二场辩论前两天曝光，意味着希拉里的女性牌至少还能再打上一轮。

当然，川普的问题远不止如此。政策方面，他只破不立。脾气方面，他毫无章法。更致命的是，川普在这场辩论中暴露了他一系列思维缺陷，坐实了此前许多媒体半虚半实的指控。此处仅举一例：在回答主持人关于网络战争的提问时，希拉里在提到国家行为后点名俄罗斯，主张对俄强势，然后提到有五十余名国家安全专家支持她。这是正常政客的思维——分析问题，提出做法，找有利于自己的证据。川普在希拉里之后回答这个问题却是这样的：我有两百多个将军背书，下周还有更多，还有一万六千个边境巡警支持我。网络战美国应该比谁都牛，因为因特网是我们发明的，现在却不如ISIS。我有个儿子，今年十岁，他有台电脑，他玩得太溜了，简直是不可思议，所以要在网络安全方面我们要强硬起来。

这段滑稽的回答暴露了三个问题：第一，边境巡警和网络安全根本毫无关系，但是这数字不用不行，眼下是什么话题先别管，与人斗气要紧。这一点印证了此前媒体的报道，指川普团队内部军心难齐，因为他们发现只有最后一个对他说话的人才管用，前面说的都成了耳旁风，川普捕捉信息的稚嫩能力此处暴露无遗，在这一回合中他把最不重要的一条，当做最重要的信息来优先处理，为的只是争口气。第二，川普公子莫名其妙被抛出，如果不是要昭告天下他儿子是恐怖分子，那应该就是指他对网络安全的认识基本来自于他十岁儿子是如何玩电脑的。这一点印证了此前各大媒体对他的报道，川普说外交政策方面他只咨询他自己。作为美国主流党派的总统候选人，有优秀团队却不理会，刚愎自用，闭门造车，试问要如何成大器。第三，这个问题最犀利的应答，是抓住希拉里的电邮门猛攻，并将电邮门和班加西事件联系起来，指责希拉里在网络安全上不可推卸的失职之过。结果川普却为了和希拉里在支持者的多寡上怄气，本末完全倒置，整场辩论都几乎没有提及班加西事件，与希拉里在政策上硬扛，自然一直处于被动。

川普在第一场辩论中的整体表现就是自我重复，重点模糊，言语夸张，两分钟给定时间内有效的信息传递几乎为零，而且举止粗鲁，易受挑衅。选民就是在酒吧里喝着聊着偶尔抬起头听一耳朵的时候，捕捉到了这样的两分钟，但只是这样的两分钟，就已经足够盖棺定论了——哪有什么强人政治，不过是虚张声势。这一点在CNN的民调中表现非常明显，在最讲求强势的男性选民中，川普原本领先希拉里44个百分点，辩论之后，只剩下21点了。

笔者早在八月在本栏目撰文时，就提过阻挡在川普白宫之路上的四座大山。第一，应对大选选民，不应再用初选的言论套路；第二，大选阶段应依靠团队而不该再继续迷信推特为制胜法宝；第三，党代会之后仍应该持续团结共和党内一切可团结的力量；第四，退税表的问题应早做准备，以防希拉里团队釜底抽薪，动摇竞选立论根基。结果笔者的四条“预言”全部命中：总统辩论时，川普完全沿用了初选时的粗糙主张，没有任何打磨和转型的迹象；总统辩论后当晚，川普因为环球小姐事件气恼，彻夜难眠，凌晨三点在推特上宣泄，引发各方嘲笑；华盛顿邮报踢爆的秽语门如飞来横祸，不但将希拉里高盛演讲的维基泄密新闻完全盖过，还迫使更多共和党议员与川普划清界限，撤回已经给出的背书，原本周末要与他同台为第二场辩论造势的共和党头号人物众议院议长瑞恩，也因为此事件影响恶劣而取消了活动；退税表的事情本就该是意料之中的，早该厉兵秣马以成熟的套路应对，结果却被希拉里在辩论现场乘虚迭出，以至于一时急了，说出了“我不交税说明我聪明”这样的蠢话。纽约时报两天后就得到了川普1995年的退税表，内容显示川普当年申报亏损九亿美元，根据税法他在未来十几年内都可能没有再交联邦所得税。如今川普仍然拒不公布退税单，但事已至此，税表中有什么猫腻，选民也已经能猜得七七八八了。

本周日的第二场总统辩论，是川普不能再错过的机会，这次绝地反击如果不能打得惊天动地，川普的胜算就会更小。但是这次辩论和第一次不同，采用的是市民议会（town hall）的形式。两位候选人不是站在讲台后，而是需要走向现场观众，与选民近距离的互动，这是对候选人的肢体语言和微表情要求极高的辩论形式，克林顿和奥巴马都属个中翘楚，亲民之风拂面，市民议会对他们胜选举足轻重。希拉里并不如她丈夫那样擅长于此，她的精英距离感和女性身份会给这次辩论增加不可预料的变数。但川普面对的挑战更大，习惯了万人集会，现在要转型小场面，个中技巧天差地别，川普不该再对团队意见置若罔闻，他的表演型人格这把双刃剑已经伤及自身了。

笔者预测，周日辩论，希拉里会双管齐下，一方面继续拿厌女症和物化女性的事情大做文章，继续撬走川普的女性支持者，巩固既有优势；一方面拿纽约时报曝光的退税表为证据，奚落川普经商能力，逼他在骗子（fraud）和人生输家（loser）中二选一，进一步激怒他使其失态。市民议会形式下，候选人是可以拿着话筒自由走动的，只盼这场折腾了全世界整整十八个月终于进入尾声的驴象之争，不要变成一场贴身肉搏才好。没错，总统辩论原本就是一场戏，最不应该演砸的，难道不是电视明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