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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你总是忍不住想摸手机?来,精神分析一下你的手!
手和键盘
手是非常微妙的东西。你可能觉得它充满了德性:它替你从超市的货架上拿吃的,在键盘上敲出有用的文字,抚摸发烧的孩子的额头,轻拍恋人的后背。当手听话的时候确实能够行善,但事情并非总是如此。一旦双手自行其是,它们会不断返回身体表面,做一些道德和社会的恶作剧:比如拨开结好的痂,抠鼻子,或是溜到生殖器附近——总之摸一下是为了舒服。里安•里德(Darian Leader)告诉我们,正是因为摸得舒服,今天我们才花那么多时间在大庭广众下玩手机。
里德是一名精神分析师,他最近出版了一本名为《手:我们拿它们做什么以及为什么》(Hands: What We Do with Them and Why)的书。里德提请我们注意,手不仅体现了人类的身体能力,它对我们的精神构形也同样重要:手让我们产生自主和自决的幻觉。
长期以来,精神分析都过于重视口,而忽略了手。尽管幼儿第一次体验到刺激主要是在口唇部位(吮和咬),但手部在获得刺激方面也不甘示弱。里德解释说,曾经,“尝”(taste)和“摸”(touch)是同义词。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在早期艺术中,夏娃常常不是在吃苹果,而是手持苹果或者用手去摘苹果。当孩子逐渐长大,不再食用母乳,手便提供了跟母亲亲密接触的通道。
科技正在改造我们的双手:你像划手机一样翻书吗?
名为Tinder的APP让人们不停划手机。
网络、智能手机、个人电脑的新时代已经对我们以及我们关联他人的方式造成了剧烈的影响。数码技术彻底瓦解了我们原有的时空体验:远距离和微距离的交流不再是难事,手指轻轻一点就可以联系远在天涯或近在咫尺的亲友;社交媒体随时随地播报着公共生活与私人生活的细节;在各种交通工具上,到处都能看到人们用手操作着电子设备。
这些崭新的现实究竟带给我们的是光明的前景还是黯淡的未来?姑且搁置起这个问题,让我们换一个角度,把当代社会的剧烈变化首先理解为人们以手行事方式的变化。数码时代深刻地改变了我们的经验,但是一直为人忽略的是,它让人们以前所未有的方式使用双手。
巴黎莎士比亚书店的老板告诉我们,如今年轻人开始用手指扫划的方式翻动纸质书页;苹果公司甚至打算为各种手势注册专利。与此同时,医生注意到,当我们的手指和手腕做出一些全新的动作,许多与手机和电脑相关的手部疾病应运而生。手部的软硬组织受到了极大的影响,最终,我们的手将发生深刻的变化,就像餐具的使用曾经改变了我们的口腔一样。
相较于科技,我们的身体开始屈居第二位。这一事实在今天的科技产品广告中被昭示无疑:苹果公司推出的iPad和iPhone中,大写的是“Pad”和“Phone”,而非代表人类主体的“i”。
一旦手闲了下来,一旦手不听使唤,可怕的事情将会发生……
电影:《手》
尽管我们使用手的方式发生了变化,但自古以来,人们的手就从来没有闲过:从编织到纺线到织布,从翻阅报纸到上网冲浪到玩乐高。不让手闲着仿佛是人奇怪的必需。一双闲暇的手会产生怎样的危险?如果我们不被允许使用自己的手会有怎样的后果?我们可能会变得焦虑、烦躁,甚至绝望。于是,保持手的永久劳作并非源于一时的异想天开或消磨闲暇的需求,而是触及了人类存在的某种内核。
我们不断使用双手,双手作为我们的工具服务于我们,它们使我们可以操控世界,实现自我的愿望。我们用手完成了那么多事情,以至于手开始代表作为行动者的我们。在丧尸电影和科学怪人电影中,变异的生物向前伸直双手之所以可怕,正是因为它们的手什么都不干,为伸手而伸手。
但同时,手也会违背我们。许多电影描绘了长在我们身上或者分割出去的双手,它们开始自主行动,而且往往犯下血罪。在绝大多数的此类作品中,手都逆着人的意愿行事,它们将人类被压抑欲望——罪孽付诸实践。例如在电影《手》(The Hand)中,男主人公最后发现,杀害曾经得罪自己的人的竟然是自己在意外中失去的右手。在其他类似电影中,虽然有些微差异,但是主人公跟自己的身体部位作战却是固定设置。
这样的情境不仅发生在电影里。日常生活中,我们不也经常在朋友跟我们交谈时忍不住动手做别的事情?人们经常抱怨自己离不开手机。而在迪士尼动画《冰雪奇缘》中,女孩艾尔莎的手就会做出违背她意愿的事,她的手可以把触碰到的任何东西结成冰,整部动画讲述的就是她不断战胜和控制自己双手的故事,用圣·奥古斯丁的话说,即战胜那“在她其中却又超乎于她之物”。在这里,手体现了人的分裂(division or splitting)。
手的历史:从《圣经》到神经学
米开朗基罗:《创造亚当》
人们常常说自己的命运“掌握在上帝手中”,在电影《终结者》中,身体其他部位都已经被摧毁的赛博格仍然留着手在向前爬:从《圣经》到古典时代的医术,从加尔文的“手的神学”到亚当·斯密的“看不见的手”,手和人类能动性的关联在历史上屡见不鲜。
在《圣经》中,手比所有其他身体部位出现的频率都要高,仅在《旧约》中,手就出现了近两千次。在早期基督教历史里,神的形象往往被描绘为从云层中伸出的巨手,而法条也往往呈现为一只手的形状,五诫则分别刻在五只手指上。如此普遍的神之手的形象被解读为:由于描绘神的脸是不被允许的,因此便选择用手的形象来替代。
在古典时期,古希腊哲学家阿那克萨哥拉认为因为人们有手,所有人类是智慧的,而亚里士多德及其之后的很多人则认为因为人类是智慧的,所以人们才有手——手可以执行人类的意志。中世纪的词源学显示,“手”(manus)这个词是从“服务”(mumus)一词中衍生出来的。而罗马的诡辩家所编纂的修辞手册中也记录了许多类似观点。古罗马修辞学家昆体良详细描述了手的各种达意功能。准备一场公众演讲可能就需要反复排练手指的姿态、手的呈现角度,以及手和身体的位置关系。手势是演说的一部分,西塞罗将其称为“身体语言”,有的时候它们似乎比演说的内容和组织更为重要。根据一位研究古典时期手势的历史学家的说法,西塞罗死后,被示众的不仅有他的头,还有他的手。
十六世纪的社交礼仪,特别是餐桌礼仪深刻地改变了手。相比以往人们直接伸手去拿东西、剔牙等,如今良好的礼仪要求你餐前洗手,将餐盘优雅地递给别人。而在接下来的世纪里,手被赋予了许多新玩意,手可以把玩扇子、手绢、鼻烟壶——这些玩意儿就像今天人人把玩的手机。
对手的重视在今天也没有改变。几乎所有的科幻小说、谍战和冒险电影中都会有人手跟电脑等设备的竞赛,这深深地反映了人们面对机器的焦虑。我们把手视作人类能动性象征的愿望是如此强烈,以至于手甚至成为了脱离人类的能动体。神经学中有所谓的“异手综合症”,患上这种病症的人的一只手会做出跟另一只手的意愿相反的动作。早期的研究曾希望将其命名为“奇爱博士综合症”。除了“异手”之外还有一种不同的“叛手”综合症,后者的患者虽然手也不听使唤,但是仍然感受到手是属于自己的身体的。神经学的病例报告中有着千奇百怪的这类症状,例如在1908年的一份病例报告中,一位病人一只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另一只手则试图阻止这只手,他嘴里还喊着:“是手干的!”在其他的病例报告中甚至还记载了病人无法阻止自己的手,只好对自己的手祈求说:“我的手,求求你停下来!”
拥有双手的你真的自由吗?
电影:《冰雪奇缘》
手与“所有”(ownership)和“自主”(autonomy)的观念息息相关。如果我们想做某件事情,必须通过手来实施,即便在实际经验中,手可能会违背我们。由此产生的悖论正呼应了现代自由观念的转型。自由和为自己做出选择的义务乃是一种来自外部的律令(come from without),它命令我们自由。而结果就是,我们越是推崇自主和自决,那些不受意识完全掌控的东西就越会被病理化。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各种上瘾症越来越多:购物瘾、性瘾、网瘾、手机瘾充斥着各种诊所,它们被视为瘾,因为它们不受意识控制。但在这些瘾背后,真正的瘾却是自主的瘾:即误以为我们可以完全掌控自己的瘾。我们越是相信这个东西,麻烦就越多。
自我掌控的力量是如此的强大,以至于我们认为活下去都是一个选择。通过将自己置身于某种生活方式之中——健康饮食、健身锻炼——我们将延长寿命。有钱人吃着蓝莓、西兰花、各色谷物与枸杞,还有许多人花费很多时间来保持身材。他们这么做的理由是为了保持健康。这就意味着,他们人生的很大一部分时间都被用来做让自己活得更久的事。正确的饮食和锻炼就变成了一项义务。为了生物性的生活,情动的生活被牺牲掉了。这仿佛印证了萨缪尔·约翰逊的警句:当你在制定人生选择的时候,你也就忽略了人生。
手工编织当代人对手工制品的狂热在某种程度上也体现了类似的悖论。当我们在虚拟世界里被不断异化,我们被鼓励重新回归到例如纺织、编织、建模、园艺、雕塑等传统技艺。使用双手去制作某种东西是为了抵制这个去物质化的世界,许多人聚在一起制作手工是一种表达情感和肢体交流的方式。但是,这些活动恰恰陷入了它们原本想要抵御的意识形态罗网中。全球化的品牌利用的是同样的营销和宣传策略:强调消费者的独特性、创造力、留给自己的时间以及传统的延续。无论咖啡的品质有何差异,私人作坊和星巴克却分享着同样的价值。
商业世界中对这些价值的炫耀恰恰遮蔽了其中的暴力。我们也不应该忽略某种精细和微妙的手工活动总是跟最残暴的独裁者联系在一起。想想希特勒的水彩画或者是电影《饥饿游戏》中种花的斯诺总统,就会发现个人化的手工活动总是奇怪地跟自动化的破坏活动紧密相连。难道我们在今天的跨国公司的CEO身上看不到同样的逻辑吗?他们一边围剿着各种文化,一边却又宣称自己热爱陶艺!
本文编译自《卫报》:Darian Leader, How Technology Is Changing Our Hands; Kathryn Hughes, How We Keep Our Hands Out of Mischie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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