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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念叶秀山|死亡对他来说不过是一次“练习”

王齐/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
2016-10-07 14:51
来源:澎湃新闻
思想市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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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秀山。

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2016年9月7日晚,敬爱的叶秀山老师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发心脏病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就在前一个周末,他还约我上他家小聚,我因有事未能成行;甚至就在出事前一天的中午,在休息时间的微信聊天中,我突然想起问他,他曾在一篇随笔中写过,1980年代中国社科院哲学所里有人中午吃方便面,但却想着萨特的哲学问题聊以自慰,那个人究竟是谁啊?叶老师很快回复我:“那就是我自己,我读萨特较早,在所里没有带饭就吃方便面,我爱吃它,现在也爱,只是人言可畏,说不健康,不敢吃了。”我清楚地记得自己一边忍不住暗乐,原来叶老师写随笔也用文学笔法啊;一边快速回应他,因为我自己也是方便面爱好者,现在也只能找各种各样理由才敢吃。周三是返所日,因忙于各种杂事,对叶老师发来的信息一条都没回复。谁能想到,关于“方便面和萨特”的对话竟是我和叶老师最后的通话……

三天后,同事告诉我,据梁存秀先生回忆,叶老师1956年9月6日来哲学所报到,至他离世那天,他为哲学工作了整整60个春秋!叶老师是在他的书房离开我们的,当时台灯还开着,书桌上摊着柏格森的《材料与记忆》,那本书肯定是9月6日上午他在微信上对我说起过因觉得“胡塞尔的二次悬搁回归内在跟柏格森很近”,所以才上网买来的。所有这一切,如果叶老师是根据我们之间的约定而不是受自己的思想兴趣引导的话,都应该是在为《欧洲哲学的危机与中国哲学的机遇》一书撰写最后一篇关于朱熹的文章做准备。夏天的时候我们约好,写完这篇文章,书稿就可以告一段落了,以后的日子将不再受课题的制约,想写什么便写什么。在我心目中,总觉得叶老师会不停地写下去,而我也还有无数的机会可以到他家小聚……

在手足无措地忙碌的间歇,无数的悔恨涌现心中:为什么没有在那个周六抽空去看叶老师?跟随叶老师学习23年,为什么连一张像样的合影都没有?为什么平时没有更多地关心叶老师的生活?……在这些含泪的悔恨之中,我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真的,叶老师永远离开了我们,我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理性的态度是他一直对我们的要求。于是,我决定要以个人的方式向叶老师告别,这个方式无疑就是他所热爱的音乐。

第一时间涌现到我脑海的曲子是美国歌星Eric Clapton为自己不慎坠楼身亡的幼子所写的歌曲Tears in Heaven。我不敢保证叶老师听过这首歌,叶老师对音乐的领悟早已上了境界,他的音乐兴趣也十分广泛,但对欧美流行歌曲的兴趣似乎不及我高。这首歌浅吟低唱,质朴无华的歌词和旋律就是生者在与自己所爱的逝者之间的对话。

Would you know my name, if I saw you in heaven?

Would it be the same, if I saw you in heaven?

I must be strong and carry on.

’Cause I know I don’t belong here in heaven.

... ...

Time can bring you down.

Time can bend your knees.

Time can break your heart, have you begging please

... ...

Beyond the door there is peace I am sure.

And I know there’ll be no more tears in heaven.

歌曲几乎是直接流进我心中的,因为这就是我现在想对叶老师说的话。但是,用这样的字句和哀婉的曲调送别叶老师,其力度远远不够,我知道那不会令他满意。叶老师生性平和,不谙人情世故,对有些俗事的处理甚至有几分天真。但是叶老师喜欢“过硬的”、“带劲的”哲思(他的口头语),他的思想亦极具锋芒和冲撞力,虽然这锋芒并不直接外露,不咄咄逼人,而更多是绵里藏针。在哲学的园地里,我感觉叶老师就像一个“好奇心”十足的孩童,不放过花园里任何一个角落,不放过每一朵盛开的花。无论是古希腊哲学研究,还是对现代、后现代哲学的开拓式的研究;无论是探索中国书法艺术上升到美学层面的可能性,还是在中西哲学对话融通进程中寻找中国哲学面对欧洲哲学理论危机时所可能拥有的机遇——所有这一切倘无“好奇心”的支撑是绝无可能进行的,而“好奇心”,不正是自由存在者的根本精神吗?

于是,我在心中选择了第二首乐曲向他道别——莫扎特的《安魂曲》,一首被好莱坞塑造成直接诱发莫扎特之死的乐曲。虽然唱词没有摆脱“怜悯”、“拯救”之类的宗教术语,曲式也没有突破原有的程式化要求,但莫扎特这位音乐领域的神童兼顽童不甘循规蹈矩地谱写一曲宗教音乐,他把自己对死亡的思考渗透到乐音之中——死亡并不是可怕的景象,而是一位友人。听这首曲子的时候,我第一次为自己听不懂唱词而感到宽慰,似乎也比过去更加明白了为什么叶老师在音乐欣赏的问题上那么强调“听音”,因为此时此刻任何语言文字都是多余的,是苍白的,只有庄严的乐音才能给我们的灵魂以洗礼。选择了阿巴多指挥的柏林爱乐的演绎版本应该是令叶老师满意的,2014年阿巴多辞世时,叶老师曾为最后一位古典音乐大师的飘然逝去而感叹。

但是,《安魂曲》的庄严肃穆,仍不足以表现一个出“生”入“死”的哲人、一个永远站在“未来”的立场上坦然面对“现在”的每一“瞬间”的智者的精神风貌。这时,一首节奏强劲、富于奇幻色彩的乐曲在我心中奏响,那就是柏辽兹的《幻想交响曲》(Symphonie Fantastique)。我终于顿悟,为什么叶老师曾经透露他最喜欢的交响曲竟是这一首。诗化的戏剧性元素,乐章之间的鲜明对照和音乐主题从始至终的内在贯穿,乐音高度反差对比之下的奇异和谐,想象力和创造力的充沛几近极限——所有这一切愈加衬托出现实世界的贫瘠。对于叶老师来说,在现实世界的纷乱芜杂之中,总有一个有“理”可循的纯粹的理念世界,它“超越”了现实世界的所有不完美,向着极至迈进。这个世界才是叶老师的精神家园。

且听第四乐章“走向断头台”(March to the scaffold),在那一波接一波的绮丽乐曲的冲击下,我仿佛看到了作曲家正在走向自己的断头台,目睹对自己的处决。再听第五乐章“女巫安息日夜会之梦”(Dream of a witches’ sabbath),对“安魂曲”中“震怒之日”(Dies irae,或译“末日经”)的戏谑性模仿与女巫的轮舞(round dances)融为一体——这是一个智者对世俗意义上死亡的嘲弄,这是死之欢宴,更是生之凯歌!我觉得,只有这样的音乐才配得上叶老师,他从来都把思想当成愉快的精神历险,死亡对他来说不过是一次“练习”,一次对“界限”的突破之旅,是又一次怀着生命的欢愉走向“历史”。

当这三首乐曲在我心里多次逐一奏响之后,我知道,我终于可以在叶老师离开我们一个月之际含泪完成这篇小文。或许我的眼泪可以从此止住,或许我可以暂时跟叶老师道声“再见”。我终于可以按照叶老师一直教导我面对生活的方式——wisely——来面对这个事实,更好地去做他一直期望我做的哲学。这是他“托付”给我们的事。

叶秀山老师安息!

                             2016年9月30日初稿

                       2016年10月6日秋雨之夜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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