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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就是一道出口、一种释放” | 此刻夜读
文学报 · 此刻夜读
2020年3月,陈年喜确诊了尘肺病。这是十多年矿工生涯为他的身体留下的又一个永久印记。命运用苦难涂抹他的前半生,文学则成为他的精神灯塔。写诗的陈年喜并不喜欢被叫做“矿工诗人”,在他看来,文学就是文学,“写人的生活命运,写一个时代的真相,工人只是一个身份……工人和专门写诗的诗人无非就是生活经历不一样,但是探索的真相是一样的”。
近年来,他开始了散文与非虚构写作,用更巨细的方式将记忆留存,也在因为身体状况而时断时续的书写中继续思考人生的意义。新近推出的《微尘》中,他以非虚构的方式勾勒出他曾认识的一群平凡而朴素的劳动者,以及自己多年浸润于矿区的真实生活。这些人是爆破工、运石工、乡村木匠、农夫、农妇、小作坊老板……他们虽历经生活的磨砺,却淳朴而硬扎,沉静地诉说着最真实的生活主题。
陈年喜说,自己写了大半辈子,只不过之前用生活和命运,之后用笔和心。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他都是认真的。往事成尘,记下这些尘埃,是对自己,也是对时间的一点儿交代。“散文是什么?自觉实在一无所知。像我所有的诗歌一样,我写,是因为我有话要说,文字就是一道出口、一种释放,说出人世的悲欣、命运的幽微。”
《微尘》
陈年喜/著
果麦文化
天津人民出版社
大巴整整走了十二个小时。
早晨上车时,凌晨四点整,天还没有亮,天空中星星点点如豆。中秋刚过几天,空气已显出冷意。小镇上的人们大多还在睡梦中,偶有亮起的窗户,有大人起来为上学的孩子准备早餐了。
这是我的家乡小镇峦庄镇。它离我老家的村子有二十里。我们是步行赶过来的,走得太急,个个汗水淋漓。赵大头他们几个人,昨晚先过来了,在小旅馆住着,这会儿倒显得哆哆嗦嗦的。
这是我们经常的出行方式,十几年间,这样的场景一幕幕循环往复,而负担长途客运的大巴换了几回颜色与车主。
下车时,大家的脚都有些发胀,踏在地上,使不上力的感觉,趔趔趄趄,头也有点儿晕乎,耳道胀疼。一路翻山越岭,车太颠簸了。大巴丢下一堆人继续向前,距终点还有五十里,那里是灵宝市朱阳镇。我们开始翻山。这是通往此行目的地黑山的唯一近路,相比另一条容易些的大路,可以节省一天时间和八十元车费。
这里叫庙嘴,一个弹丸小村子。紧依山脚,开着几家饭店和几家小旅馆。看得出,它们因矿山需求而生,这里是最后的中转站,来去的人们在此停顿或出发。
道路盘旋蜿蜒,忽东忽西,路途因而被无限拉长,山体实在太陡峭了。不远一段,就有一个矿坑,有的还在生产,有的荒废多年,渣坡上已生出杂草树木。生产着的矿口一律铺着长长的铁轨,灯泡下,它们向山体里延伸,仿佛永无尽头。污浊的流水、矿车、工人,从那一端流出来。
驮运矿石的骡队从山顶嘚嘚地下来,有的高大,有的瘦小,腰身一律被装矿石的袋子压成深深的凹形。常年如一日地驮运,铁掌把小路开凿出一道深槽,有的达半人深。险峻陡峭的地方,下面是万丈深壑,赶骡人在这里要紧紧抓住牲口的缰绳,以防连骡带矿跌落下去。
八个人都走得大汗淋漓。开始时,相互还开着玩笑,打嘴仗、吃东西,渐渐地,越走话就越少,个个都老实了。力气要用在腿上,大家沉默不语,只有脚步声与呼呼的喘气声。赵大头虚胖,走得东倒西歪,索性把背包甩给了延安。延安老家的黄土高坡上出苹果,年年往坡下扛苹果箱,扛出了一身蛮力。
终于到达山顶了。
这是一个垭口,仿佛刀劈开的一道石门,只是少了一道门楣。前方就是河南地界。苍山无涯,雪白的裸崖仿佛从天空垂下来的瀑布。太阳快要落山了,金色的余晖打在我们汗淋淋的脸上、身上、小路的石子上。岭下不远处就有洞口,可以听到机器声隐约不绝。有人远远地向岭头上眺望着。
回身后望,庙嘴村小得仿佛乌有。那里,暮色正在落下。骡队收工了,赶骡人的吆喝声、骡铃声,一点点低下去、低下去。
坑口叫黑山十八坑。
这是一个濒临废弃的洞口,工棚东倒西歪,机器锈迹斑驳,从洞里流出的水异常清冽,它汪汪汩汩,在渣坡下边的岩根与别的洞口污浊的流水汇合,向山下流去,最后归于黄河。显然,这里已经很久没有生产了。
老板早已在洞口等着我们。他一口外地口音,显然不是当地人,也不是陕西人,这种口音此前听过很多,它吸纳掺杂了太多成分。他五十岁上下,有些胖,头发稀疏。加上炊事员,他们一共五人。攀谈中,知道他是河北保定人,以前开过铁矿。他也不是真正的老板,从矿主手里以每年四十万元的价格将坑口承包过来,只能算包工头。
一间蒙上了新的彩条布的工棚是我们的新家,虽然霉味浓重,还算宽敞、干净,床板上已经铺上了新被。一溜儿长铺,正好可以睡八个人。单间里有一张桌子,铺着一张塑料布,桌上、地上散落着麻将牌。上一拨儿人留下了一圈没有打完的麻将。
吃饭。没有什么比疲惫与饥饿时的饭菜具有更大的召唤力,更能慰藉人了。
早晨推开门,地上、石头上、树上落了一层薄霜。这里,秋天已显出杀气,早起的赶路人嘴上呼出一团白气来。
早饭正在做着,炒菜的热气从棚顶飘出来,被附近洞口的一阵阵爆破声震得一抖一抖,变成一段一段,仿佛被快刀腰斩了几回。老板说,先开一个会。
我们才知道,洞口是今年四月承包过来的,半年过去了,一直找不到工人。老板着急了,天天催促工头上马。着急的原因是上下左右的坑口都打出了新矿脉,有的矿体品位还相当高,量相当大。再错过机会,坑口就要彻底报废了,因为整个黑山山体里的实体部分已经不多了,每天都在互相打穿。
“肉要大家吃,我们按五五分成,打出来的矿石,拉下山去选炼,收入一人一半。爆破材料、电费、生活费、矿石运输费、选矿费,在你们那五成里扣除。”胖胖的工头说,“你们不要小看这五成,打出了一窝好矿石,发财就是一夜间的事情。别的坑口都是三七分呢。”
我们知道,这就叫打分成,老板的坑口,工人的劳动,双方都冒一把险。在矿山,这是普遍的经营方式。也的确有发财的人,打出一窝高品位矿石来,一场活儿干下来,开上了小车、盖了新房。当然,更多的是空手无归。
离家时,老板电话中已经把条件说得很清楚了,这会儿不过是再重复一遍而已。大家都没有异议,但干不干、怎么干,还得进洞看情况。事到紧要处,所有人都有些凝重。这种活儿,一旦上手,中途很难再退出来,挣也罢,赔也罢,都得硬着头皮干到底。重要的一条是,没有谁来承担安全风险,所有的意外结果都需要自己消受。
在坑口的神龛前,新来的人向山神、土地和财神爷爷烧起一炷香。开始吃早饭。
整个矿洞并不太深,从坑口到最远处有两千米。洞里布满了岔道、向上的天井、向下的斜道,向下的斜道里蓄满了水,清幽幽的,不知道有多深。有一些岔道被石块堵住了,封了水泥,这是打穿的地方。有些地方用木头做了支护,上面的石头龇牙咧嘴,只要轻轻一碰就要垮下来。支护的木头上,长满了白花花的树菌。
崭新的小型螺杆式空气压缩机安装在大约离洞口一千米的一个岔道口,这里空气通畅,可以缓解机器的发热问题,也方便左右作业使用。空气开关上通着电,红色的指示灯一闪一闪。
在向东的岔道尽头,露出了一道矿体,裸露出来的部分有三四十米长,二十厘米厚,呈四十五度倾斜状。矿体上,前人打出的一朵梅花状掏心孔还在,一个巴掌就能盖住,这么密集的孔位,看来石头的硬度不小。这是整个洞内我们发现的唯一矿体。看矿石的色泽,可以判断品位并不高。大家找来了锤子,沿矿体敲打下一片片矿石,用食品袋包装起来。它将被送到山下的化验室检验成分和含量。
大家一致的想法是,如果矿石有价值,就在这地方开干,如果品位太低,就拉倒散伙。用掘进的方式在洞内寻矿,那是严重不现实的事情,每掘进一米,成本在三四千元,失败的风险和成本谁也担不起。
按照直线距离计算,矿体所在的地方应该过了山体的轴心,也就是说这里算陕西地界了。但地下矿洞从来的规则都是谁先力量所及就算谁的,从来没有一个分界的定论,因此也就经常发生地下争斗,互相伤害和破坏。好在据炮声判断,相互离得还很遥远。这里暂时还是实体,可以支持很长一段时间的开采作业。
出洞口,天已经擦黑了,风从山顶刮下来,碰在高空的缆索上,发出吱吱的声响。这里不通车路,所有的物资需要高空索道运输。缆索在高空布出一片天网,可以想见矿山生产巅峰期的壮观和忙碌。眼下,除了少数偶尔使用,大部分已经废弃了。
新媒体编辑:张滢莹
文中配图源自:纪录片《我的诗篇》、摄图网
原标题:《“文字就是一道出口、一种释放” | 此刻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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