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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名士|周臣:唐寅和仇英的老师是何人物?

2021-11-17 08:2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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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沈渊

注意!!!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有个说法:唐寅盛名在外,求画者众多,所以唐寅没有兴致懒得动笔又不得不画的时候,就请一个叫“东村”的人给他代笔。

 

(明)周臣《亭林消夏图》,上海博物馆藏

明代江南的书画市场繁荣,让一批书画家功成名就,也带来了不可避免的“赠品”——伪作。名家们自然精力有限,但繁荣一时的商机却不会疲倦。画商画贩们都想发财,名家又画得慢,于是只能走歪路,有时真品上午完成,中午伪作就卖上了。这种事基本是公开的秘密,名家们知道作品落款带有自己的名字就可以来钱,若是招架不住诱惑,找枪手也不是不可行。

可问题是,这个“东村”先生,大名周臣,正是唐寅学画的老师。

 

(明)周臣《松泉诗思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一般来说,还是学生给老师代笔更有可能,虽是不被称道的做法,但更符合传统认知上的师生关系,反过来,学生不想做的事就推给老师,这听起来简直天方夜谭。当然,很多人都知道唐寅狂放不羁,所以如果不在意这样的礼数,似乎也说得通?

然而唐寅的狂傲,既源自他对自身才情的自信,也是他对抗这个不公世间的无奈之法,并不意味着他连时下为人处世的基本道理人情都不顾。文徵明之父文林曾对唐寅的天才赞赏有加并多方提携,但也说过唐寅“其人轻浮,恐终无成”,后来唐寅遭遇科举舞弊案,结案的同时,正逢文林卒于温州,唐寅虽身心俱疲,仍在十一月祭拜文林,有感自己辜负了文林的期待,写下“使公尚在,怒眦应裂。念此反覆,涕集心结”这样的肺腑之言。因此理所当然地让恩师给自己代笔,这样的事唐寅还是不太可能做的。

不过,也存在另一种可能——唐寅和周臣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师生关系,两人亦师亦友,这种情况就当给朋友帮忙了,听起来还是合情合理的。

 

《落木寒山图》成扇,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归根结底,还是人们所能了解到的周臣太有限了,所以难下定论。但从这样的传说来看,也不难看出周臣应该不是个难以相处的人物,至少唐寅提这样的要求,没有被他怒斥或是轰走。这与他的老师陈暹不大相同。陈暹擅长设色山水与人物,以古人为师,仿古作品真假难辨,但为人耿直,不喜欢操心人情世故,所以不爱交游,连家门都不大出,有官吏来求画也基本不答应,唯一的朋友杜琼,也是个屡被征召皆不就的名士。然而画名远播,享誉吴中之地六十载,皇帝特地下诏,赐给他冠带。相比之下,周臣可以说很接地气了,画作不愁销路,文人圈子里也吃得开,因此他的学生里出了不得了的名家,倒也不算意料之外。

 

(明)周臣《春山游骑图》,故宫博物院藏

“明四家”里的两位大佬,唐寅和仇英,他们的老师都是周臣,可是周臣的名气确实比不上他们。关于师生三人,有定论称:“六如秀润而超逸,东村工密而苍老,实父工密有余,苍老不足,无望超逸。”高低之别似乎一目了然,标准是“超逸”,就以唐寅最佳,在这点上周臣和仇英都比不上唐寅。毕竟唐寅是正经文人,周臣和仇英都是职业画家,用传统的价值观念来看,“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这就是文人的优势。而“神韵”是画的灵魂,神韵超逸,画就不俗,不是凡品,不读书或读书不多的人就算把技法学得炉火纯青,但在神韵意境上总是要差那么一口气。

于是评论家们在探讨这件事的时候,对于原因也几乎是要一锤定音——唐寅向周臣学画,但雅俗迥别,为什么周臣的画就俗了呢?因为“只少得唐生数千卷书”。也就是说,谁让周臣读书不多呢?

 

(明)周臣《水亭清兴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所以周臣能教给唐寅的,或许还是笔墨技巧居多,周臣作画的时候,唐寅可以在一旁观摩。周臣以李唐、马远一派的宋朝名家为榜样,临摹取法,并改进了马远的皴法。明成祖朱元璋为复兴在元朝时遭到当权者打压而沉寂的汉家文化,从衣冠、书画等方面都大力提倡恢复宋风。明初盛极一时的浙派,其画家继承南宋院体风格,出色的画作甚至与真正的南宋院画难分真假,在当时的首都南京很受权贵们的欢迎。周臣作为以卖画为生的职业画家,自然一开始就苦练院体,时人评定他的造诣,仅次于侍奉宫廷的“第一国手”戴进。

 

(明)唐寅《草堂话旧图》,上海博物馆藏

唐寅是锋芒毕露的天才,敏捷聪慧,但时有急躁,人也因不知收敛性格上的短板而大吃其亏。然而在周臣这里,他踏踏实实地学习了精工的院体山水画法,打好了基本功,并在周臣的皴法基础上再进一步改进,形成了自己独有的长斧劈皴。

 

(明)周臣《怡竹图》,上海博物馆藏

对比唐寅的《草堂话旧图》与周臣的《怡竹图》,不难看出唐寅的画作确实受到的周臣范式的影响,草堂的画法基本一致,但唐寅减去了围栏与廊柱,堂中是对谈的文人而不是主人与童仆,又消减了近处的山石和松树,给草堂之后的山岳留出了表现空间。画面内容虽多,既不冗杂无序,也不逼仄拥挤,精致细腻而无“匠气”,比起周臣的作品,技法、立意与内涵上都做到了全面的更新与超越。

 

(明)周臣《观瀑图》,山东省博物馆藏

唐寅之于周臣,名副其实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幅《观瀑图》,本是技巧精妙的佳作,时人以此画为寿礼,竟因周臣名气不如唐寅大,怕送出去没面子,就挖去周臣的落款,改成了唐寅,横竖师生笔意近似,外行也看不出来。于是身为学生的唐寅,到底也还是给老师“代笔”了。

唐寅的老师其实不只周臣一个,而他自成一体的气派,也不好说他继承了谁的衣钵。所以画史记述时称:“暹以其业传周臣,臣又以其业传仇英。”这么看来,最像周臣、得周臣真传的学生应该是仇英。

比起唐寅和周臣还有点争议的关系,周臣与仇英就是毋庸置疑的师生。周臣与仇英出身相似,并非饱读诗书的文人,而是以作画为营生的职业画家。虽说仇英已有文徵明的赏识,但周臣确实是因欣赏认可仇英的才华,才收他为徒。

也许职业画家达不到“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这样高端的文人境界,但他们对画事的热爱却不一定逊色于在他们之上的群体。“画出好画”,就是他们最根本的动力。仇英原本只是个漆工,因为见多了好画,心向往之,于是在辛苦劳作之余见缝插针地拼命练画,终于得以被赏识。文徵明曾让仇英为他给《湘君湘夫人》图设色,然而仇英上了两稿,文徵明皆不满意,这让仇英很难不挂怀,觉得辜负了伯乐的重托,在画事上越发精益求精,呕心沥血。周臣引导仇英遍临唐宋名作而臻于极致,后世文人画家中的重量级人物董其昌,也不得不感慨“盖五百年而有仇实父”,说仇英的青绿山水堪为赵伯驹后身,文徵明与沈周都不如他。

既是职业画家,就都面向市场讨生活,迎合时风不可免,竞争更是几乎必然的,难道周臣不怕“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显然,周臣正是有着不俗的胸襟与见识,才成就了自己,也成就了学生们。

 

(明)周臣《柴门送客图》,南京博物院藏

学生超越了他,但他的笔墨也在不断成长,后来他已能融李唐、马远的笔意并加入文人逸趣,一幅《柴门送客图》诗情与画意兼具,主宾相别的文人情怀一览无余,笔致又简括有力,洒脱自然。另一幅为友人裴春泉所作的《春泉小隐图》,则仍是承南宋院体遗风,刚柔并济,谨严而不失清逸。还有《香山九老图》,是周臣少有的传世青绿山水,风格直追文徵明。他以院体成名,却是个“非院体”的“院体画家”。

 

(明)周臣《春泉小隐图》,故宫博物院藏

(明)周臣《香山九老图》,天津博物馆藏

浙派虽与吴门画派差别明显,后来也确实被吴门画派盖过了风头,但画派之间,画家之间,乃至画家与画匠之间,并非针锋相对,辎铢必较,文人圈子也不会将周臣、仇英这样的非文人画家拒之门外。正因互相尊重,互相学习,才让吴中之地成为了全国首屈一指的艺苑宝地。

 

(明)周臣《流民图》(部分)
克里夫兰艺术博物馆藏(美)

(明)周臣《流民图》(部分)
克里夫兰艺术博物馆藏(美)

(明)周臣《流民图》(部分)
克里夫兰艺术博物馆藏(美)

(明)周臣《流民图》(部分)
克里夫兰艺术博物馆藏(美)

(明)周臣《流民图》(部分)
克里夫兰艺术博物馆藏(美)

更可贵的是,来自市民阶层的周臣,并不因触及更高的阶级而忘本。名利双收的同时,他依然看得见底层的人民。明武宗执政年间的一个秋天,他看见了苏州市道上的几个乞丐,于是取过纸笔,就开始摹写他们的姿态样貌,这就是流传至今的《流民图》。

图分上下两卷,共画苏州流民二十四人,现均已流失海外。流民们不分男女老幼,皆衣衫破旧甚至无鞋可穿,一位妇人一条腿生着瘟胞,肿成了另一条腿的两倍大,脖子上也有莫名的肿块,怀中的婴儿却还在拼命吸奶,她双眼紧闭,张大了嘴,似乎是忍不住疼痛。触目惊心的画面,被周臣细致地画了下来。这样的画不可能卖出去,更不可能用来取悦权贵,所以周臣在题跋中说:“虽无足观,亦可以助警励世俗云。”

虽然不值得一看,但还是希望能警醒世人。吴中繁华的另一面,是朝廷的重税与无尽的水旱灾害。大灾之下皇帝不上心,官吏无作为,豪门大户只知中饱私囊,无数平民流离失所,朝不保夕。文徵明也画过《大雨劝农图》,为记正德五年的吴中大水,他也知道当时濒湖之田尽被淹没,而当地豪强潘氏却没有损失,这幅《大雨劝农图》正是为潘氏而画,只是时间久远丢失了,后来遇见潘氏之子,就再画了一张,不过“聊用存一时故事耳”

底层的苦痛,在更高阶层的人看来,只是“故事”,即使为人正直谦和如文徵明,也不能免俗。这就像如今很多人追忆民国时代,仿佛看到满街都是白衣先生,办刊讲学自由自在,然而更多的是无力的平民,在乱世灾害的车轮下,连呼号求救的机会也没有,就被碾成了齑粉。

所幸,依然有像周臣这样的人记得他们。后来明神宗年间,谏官杨东明特画《饥民图说》,冒死呈送到万历皇帝面前,让他看到万历三十一年的黄河水患过后,走投无路的流民全家自缢、卖儿杀女、刮食人肉的种种惨状。已有十余年不上朝不见朝臣的万历皇帝,看了不能不动容,即刻应准杨东明的上奏,派清廉的能臣带数十万银粮前往赈灾,救下的流民不可计数。

作画的人,如果没有任何情绪,也没有感悟,只是像个赚钱机器般迎合市场然后下笔,那不过是画匠。职业画家最容易流于此途,然而周臣与他的弟子仇英,都不入这样的行列。他指点学生,也笔耕不辍,画到最后,无非是一种存在的证明。

 

(明)周臣《北溟图》,纳尔逊阿特金斯博物馆藏

(明)周臣《北溟图》,纳尔逊阿特金斯博物馆藏

(明)周臣《北溟图》,纳尔逊阿特金斯博物馆藏

(明)周臣《北溟图》,纳尔逊阿特金斯博物馆藏

(明)周臣《北溟图》局部,纳尔逊阿特金斯博物馆藏

(明)周臣《北溟图》局部,纳尔逊阿特金斯博物馆藏

他还画有一幅《北溟图》,取自庄子《逍遥游》的意境,画面是一处静谧的村庄,却紧依着波涛汹涌的大海,一位文士倚在阁楼的窗上,平静地看着海潮翻涌。据说这是他早年学画时与老师陈暹合作的作品。

那就是周臣从始至终注视这个世间的姿态。他或许还在思考,还能再画出什么,最好就像这潮水般无穷无尽。

所以那个“只少得唐生数千卷书”的论断,也有人说:“是论觉太过焉”——这样的论调未免过分,周臣其人其画的意义,哪里是“数千卷书”就能衡量评定清楚的呢?

参考文献:

1、杨勇《周臣生平考》

2、何珣晔《周臣研究》

3、陈浩《禁忌与救赎——断简周臣<流民图>与古代流民图像考(15-16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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