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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办上海“大世界”游乐场的黄楚九靠忽悠这种神奇的药水起家

陈大康
2016-09-25 15:27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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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罗补脑汁

艾罗补脑汁是种药水,它怎会与“新小说”相联系?这不是笔者的杜撰,而是百余年前海上闻人黄楚九的发明。

光绪三十一年正月十二日,《时报》刊载了广告《谨送〈新小说保证书〉》,粗看标题还真不知是在推销什么商品。广告主体是图画,一士人正在读书,书桌上放着两瓶艾罗补脑汁,图旁文字称读书人易有疲劳、健忘诸症,改善的办法便是服用西医艾罗发明的补脑汁,尝试者“莫不其病若失,且皆心花怒开,文思泉涌”。购买者可得《新小说保证书》,其内容“首列补脑汁功用录,次以中西合历附之,并有新小说等篇”。其时上海各报上每天都会有几则药品广告,品种琳琅满目,形式却千篇一律地呆板。如《时报》刊载艾罗补脑汁广告的当日,《申报》刊载了上海括打药房推销“未士括打秘制新法戒烟溥济药水”的广告,宣传其“戒除烟瘾身体转弱为强”的功效,炫耀该药“中国各省销流几遍”,而重点是“爰于今年为始,特将五元十元大瓶药水格外加重以酬”。当时药品广告格式均是如此,艾罗补脑汁的宣传却打破常规,图文兼备,若大的版面广告费自然不菲,正显示出不惜工本宣传的气魄。

两天后,上海另一家大报《新闻报》又刊载同名广告,内容却有不同。宣传对象不再限于读书人,而是扩充至所有“头晕目眩,而全身遂因之疲愞”者,经售艾罗补脑汁的宗旨则抬升至“以惠国民”。据说此药经销已到“应接不暇”地步,为防止射利者假冒,故特印《新小说保证书》以辨真伪,销售者若无此书,便是假的。再过两日,同名广告又出现于《中外日报》,除“经售甫及数月,诸君子之赐顾者踵接趾错,惟恐不及”之类的宣传外,更强调中法药房的创举:“如新小说等篇,尤足令阅者悦目赏心,开明益智,其功用实可与补脑汁相表里也。”三大报先后刊载,广告同名但强调重点互有异同,中法药房老板黄楚九为这场宣传战颇花费了番心思,而且是在引起人们关注后,才明示艾罗补脑汁的价格:“大瓶二元,小瓶一元二角半。”

黄楚九

黄楚九后因创办大世界游乐场而名闻遐迩,艾罗补脑汁则是他资本积累的重要一环。他小时随父母从浙江余姚到上海,父亲去世后留下一家诊所,黄楚九就帮母亲打理,还曾在城隍庙设摊售药。他一心想扩展事业,后来终于在法租界三马路开了中法药房,艾罗补脑汁就是此时的一项发明。药水中含有些灵芝和其他补剂,所谓西医艾罗,纯是个乌有先生,药瓶上那个洋人头像也不知是从哪里弄来的。选定艾罗是取yellow的谐音,转了个弯显示他的姓氏“黄”。其时外国商品已开始在中国蔓延,它们确也有优越处,故而诱发不少人对洋货的崇拜。搬到法租界,取名中法药房,推销“艾罗”的补脑汁,都是针对人们这一心理下功夫,在推销广告里,“艾罗”是最重要的关键词。

另一关键词是“新小说”,这在当时可是最时髦的新名词之一。光绪二十八年冬,梁启超创办《新小说》,倡导“小说界革命”,引起了强烈的社会反响,历来遭鄙视的小说迅速地跃踞文学殿堂的尊席。“新小说”受到大众欢迎,宣统初陆士谔在《新上海》中曾写到,就连店中的伙计空闲时也在翻阅。可是刚开始时,创作队伍的形成跟不上“新小说”声势的扩张,如《时报》与《中外日报》分别在光绪三十年的四月、九月才刊载小说,数量也少。《新闻报》要到光绪三十二年四月才“特增小说一门”,《申报》更迟,是在三十三年正月。稿源与大众需求脱节,造成了黄楚九光绪三十一年正月推出广告时的炫耀点。

不过,只有购买艾罗补脑汁后才能读到那些“新小说”,大众可能还是将信将疑。为增强诱惑力,黄楚九的“新小说”开始面世。先是《中外日报》上《三头案》连载两日,说广西西林县知县王增义接连遇上离奇大案,一筹莫展,“头昏目眩,就要倒下”,待服用艾罗补脑汁后,“果然顿时清爽”,破案如神。眼见一箱十二瓶将要服完,又赶紧打电报让人去“三马路中法大药房买艾罗补脑汁十箱带来”。此篇也描写破案过程,但只是从《百家公案》等作中抽取些故事编写。此时福尔摩斯的侦探小说正在风行,本土侦探小说的推出,容易引起人们的阅读兴趣,但全篇主旨只是宣扬艾罗补脑汁的神奇功效。三日后,《中外日报》又连载《胡淑芳女史小说》,说庚子国变时,天津少女胡淑芳因惊吓与疲劳,头眩病“竟发到个不可收拾”,日本医生也束手无策。还是得靠艾罗补脑汁,一服便“脑筋里神清气爽”,待一打服完,“旧病竟没有发过”。胡淑芳心存感激,便写这篇文字,“谨谢艾罗医生,并告普天下同病的人”。全文始终围绕患病与治愈展开,更像是病例的介绍。

黄楚九雇请的写手看来并无创作的能力,注意力又全围绕艾罗补脑汁转圈,难怪《中外日报》不将它们载于“小说栏”,黄楚九实际上也是买下版面登广告。《三头案》刊载时顶行标注“《艾罗补脑汁保证书》第念五页”,《胡淑芳女史小说》则标注“第念八页”。那些广告与所谓的“新小说”在报上热闹了一阵,艾罗补脑汁与中法药房因此在读者脑海中都留下了印痕,而黄楚九则在近代小说史上留下一个新品种:广告小说。

不过,广告小说中也有较可读的作品。宣统元年三月初九日,上海《舆论时事报》刊载《霍去病》,虽标“最新小说”,却被安排在广告栏。开篇首先破题:“乃霍然去病之谓也”,接着说刚来上海的俞景堂夜饮后回旅馆,从湖北路折至汉口路时突然倒地不起。同伴在路人启发下到中法药房买了艾罗补脑汁,“食药五十秒时,景堂邃然觉”,径自飞步回旅馆倒头大睡,第二天起床已平复如故。当询以夜来状况,俞景堂答曰:“我将由三马路折而东,忽一光怪陆离之物,其声如雷,猛扑我身。我一避即不省人事。”第二天晚两人“至湖北路遥立,则灯车正疾驰而来”,小说的叙述也就戛然而止。主旨仍是颂扬艾罗补脑汁,但情节乃至细节构想都取自现实生活。上海第一条有轨电车线路通车是光绪三十四年二月初三日,自静安寺始发至广东路外滩,上海人已经见惯,但刚从乡下来的俞景堂夜间突然见此怪物冲来,焉能不惊恐而晕倒。这很可能是当时上海街头发生过的真实事件,二十多年后《子夜》写吴老太爷从乡下初到上海情景与此也极为相似:“长蛇阵似的一串黑怪物,头上都有一对大眼睛放射出叫人目眩的强光,啵——啵——地吼着,闪电似的冲将过来。”光绪末年,电车、电灯、电话、自来水等新事物接连不断地亮相,初到上海者猛地突打照面,难免要受到巨大冲击。《霍去病》描写了这瞬间的冲撞,其价值也正在于此。

黄楚九甚至还将当时著名的小说家拉来做广告,他听说吴趼人多年笔耕不懈,“积久而精神暂困”,便送了些艾罗补脑汁,吴趼人服用了一段时间后自我感觉良好,“文思不涩矣,劳久不疲矣,以视往昔之精神且有加焉”。他写了篇赞叹“今而后还我魂灵矣,谓非补脑之功得乎”的文字表示感谢,并约定是私人赠文,“嘱勿登报”。吴趼人先后主持过《新小说》与《月月小说》,他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也早已遍传全国,这绝好的宣传机会黄楚九怎肯放过,他回赠三百元润笔费后,转身便背约,声称大作家的文章“何敢深秘”,一时间上海《时报》《新闻报》《舆论时事报》、天津的《中外实报》以及《汉口中西报》都以半版篇幅刊载了那篇《还我魂灵记》与吴趼人的照片,通栏标题为“大文豪家南海吴趼人君肖影并墨宝”,篇末中法药房的按语,则称吴趼人服用艾罗补脑汁后“克奏奇效”。各报大幅广告一登,艾罗补脑汁便将一位名家捆绑在一起,其身价骤然猛升,吴趼人的名声转换成了中法药房的利润。眼见小说名家竟为推销药品做起了广告,一时间舆论哗然。三个多月后,吴趼人病逝于寓所。

最后,还应提及那位“艾罗医生”。艾罗补脑汁热销之际,突然冒出一位自称是艾罗儿子的洋人。自己编造的乌有先生居然会有儿子,黄楚九当然清楚是怎么回事。他极为热情地接待“小艾罗”,带他到处游玩,出入各种公共场合,“艾罗的儿子来上海了”的消息很快四处传播。过了几日,黄楚九送给“小艾罗”一笔钱,并让他签下了生产艾罗补脑汁的授权书。那洋人白赚了一笔,但黄楚九的收获更大,因为原先怀疑“艾罗”是否真有其人的,现在也都深信不疑,艾罗补脑汁卖得更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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