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佳玮 | 这20年他被内心火焰灼烧着，不拼命就不舒服

凯文·加内特要走了。

不是谁逼他走的。明尼苏达森林狼的泰勒老板，七十五岁的泰勒老板，十九年前用六年一亿两千万的合同签下他并且到处捍卫他的泰勒老板，前两天还在试图劝他留下。但KG自己要走了。

里弗斯说，如果KG愿意打，会立刻签他来快船。“但是他不想打了，我确认他不会打了。我想他意识到了：我干嘛还得这么做？”

是的……他干嘛还得打呢？

KG已经40岁了。高中生入行，40岁收尾。21年职业生涯。1462场比赛NBA第五，50418分钟比赛NBA第三。熟悉他的人都明白，他的招牌是他的intensity（强悍）。每一回合都像人生最后一次打篮球。

他的激情无处抒发时，就要吼：

脖子上青筋暴现，嘴巴张开到最大，声音效果与情感是成正比的，一切都可以通过声音来宣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直到今年春天，他操练唐斯时，依然如此：

KG喜欢自怨自艾，喜欢瞪大双眼，怒目低头，喃喃指责自己做错的各种事，年轻时，他还会撞一下篮架。2016年的“全国师友月”，一次训练中，KG说他这么教导唐斯：“我们要不断跟队友讲话！我们要大声喊出来！”

他永不枯竭的热情，是一切的基础。

1995年初夏，他那次著名的试训，是一路吼过来的：他被一堆经理围绕。有人说：“拍一下篮板？”加内特跳起来拍了。

“够得到篮板上端吗？”另一个声音。

“左手呢？”“右手再来一次？”“跑跳一个呢？”

要求的声音越来越响亮，KG也越来越激动。忽然，他情不自禁开始嚷：“啊！啊啊！！啊啊啊啊！！！！”

事后，加内特说他记得最清楚的，是凯文·麦克海尔走下看台，过来跟他聊了几句跳投。之后，人群散去，加内特就在球场中间张开四肢睡着了。他睡了两个小时，他太累了。等他醒来，他的人生永远地改变了。

“我搞砸了吧。”他在黑暗的球馆里问经纪人弗雷舍。“不，你没搞砸。”

“我就不该开始那么喊。他们一定觉得我是个孩子，或者不靠谱，或者其他什么。我喊什么呢？我搞砸了。”

“你没搞砸，你做得很好，真的。”弗雷舍说。

的确，那次就锁定了他1995年第五顺位。

他在NBA第一年，森林狼如今的教练米切尔——打了35场后，跟桑德斯教练要求，把自己的首发让给KG。理由之一：

“训练后我们会做些冲刺练习，KG一定会超过每个后卫，每个前锋和每个大个子。他想在他从事的任何事情上都赢。每次训练，他都想赢。”

“这家伙啊，如果我是对手，我TMD怎样才能在这样一个家伙，在这样一个每天都玩命训练的人头上得分啊？”

加内特的热情，来自于篮球。

他在森林狼头两年，每天午后训练结束后，全队各回各家，他会去邻近的一个高中球馆继续练——哪怕那晚上有比赛也如此。

他自己知道这样做不大对劲，“我真得停止这个，我这么加练很累，还很疯是吧？我知道我进NBA了，但我以前习惯这么打篮球了。训练，不停打球，一场比赛从五点打到六点半，然后从八点半打到午夜。”

当他午夜睡不着时，他就跑去自己车库门前的球场，开始练跳投——直到他累得有睡意为止。偶尔有夜行的人经过，会诧异又好奇地对他问好，而他也跟每个人问好。

在家里，他用世嘉游戏机打NBA LIVE 96：他会用明尼苏达森林狼打败其他球队，他自己担当球队的1、2、3、4号位，把5号位留给古格里奥塔。他自己不愿打中锋嘛。

“我能打所有位置，但古格斯（他给古格里奥塔也起绰号）是个好人！”

支撑这一切的，除了他天赋的身材之外，还有他的性情。扫荡一切的性情。

1997年，他如是说：

“联盟中的每个人都要意识到，他们为何开始打篮球。不是为了钱，不是为了他人的关注。是为了打篮球本身的乐趣。你有球技，我有球技，好嘛，我们开打。我希望别人看到我打球时，想到的是：‘嘿，那小子真是爱打篮球’。”

“我不喜欢他们想的是，‘嘿这小子为了挣钱很努力啊’。我在开始挣支票前就开始打篮球，有一天我无法靠打球挣钱时，我也会继续打篮球。这只跟乐趣有关。”

乐趣是支撑他的一切——至少一开始是这样。

看他后期打球的人，大概会觉得KG是另一个人。老炮儿、幽暗、愤懑、戾气流溢、下手狠、有点脏。

但我大概能够理解他这种情绪。

2003年吧，他承认过自己在赛后“经常因为太激动而睡不着觉。”他在更衣室里大叫过：

“我的最大缺点就是被大家捧太高了。我的决策有时很糟糕，我有时需要控制自己的节奏，以及情绪。”——那年他场均23分14篮板6助攻，MVP选票只次于邓肯。但他还觉得自己很糟糕。

1995年入行时，他一直在往上走，1999年，森林狼的上升趋势停止；此后是常年停滞，直到2007年。我大概可以理解，1999-2007年，吮走了KG所有的青春和天真。

2007年后，他在凯尔特人是个赢家，证明了一切，但他的激情也夹杂着愤懑和幽暗了。

2008年12月，凯尔特人对开拓者，第四节大比分领先时，KG却在板凳上咆哮着，絮叨着，把格伦·戴维斯给骂哭了。

在KG看来，这是爷们的训导方式，很正常。他希望凯尔特人全队，都在他的怒吼中，逐渐爷们起来。

但我们都知道，这种榨取式的作风，是无法持久的。

我一个运动心理学的朋友跟我如是说：一个普通人，是无法承当职业运动员那种心理状态的。这也是许多非巨星私下里人都很好，巨星却经常是自大狂的原因。

超级巨星，比如乔丹，比如伯德，比如科比，都多少有性格偏执扭曲的一面。KG也是如此。

他的性格是：用各种办法自责、怒吼、自我暗示、撞篮架、自言自语，榨干自己的精神。

2007-2013的凯尔特人，一直这样：他们很强，但总是仿佛被逼到墙角的状态，随时都是一副弹尽粮绝困于雄关之下，残兵血战又遇虎狼之敌，于是刀头舐血拼命的样子。

他们的防守风格，乃是历史仅见的凶狠：他们有大量无球对抗；他们有无休止的干扰传球；他们不仅针对对手的王牌突击，还干涉对手的每次要位和转移球；他们把局部夹击和轮转玩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他们付出的代价是：为了退防，永远抓不到前场篮板，而且，总被对手抓无数前场篮板。但这就是他们的风骨：他们愿意让对手的每个进攻回合都形同地狱，每得到一分都要付出代价。

将这套路保持一两个回合是强硬，保持六年，则可称之为疯狂。

2013年，他们更简直已经是一支被榨干的“僵尸军队”了。

我们都希望KG再打一年，但仔细想想，真的：他为什么还得打下去呢？

他打了NBA历史上第三长的时间，而按照他的投入程度，也许是NBA历史上绝无仅有的紧张度——反正他打10分钟的质量大概顶大宝贝40分钟吧。我们觉得KG有激情是理所当然，但也许他的激情早就被自己榨干了呢？

他最初的激情，是因为对篮球的爱，然后是好胜，然后是对冠军的期望，然后是憎恨和愤懑，2012年甚至还跟鹰队老板吵架。他一直想尽办法维持着自己的激情。但说真的：他什么都不缺了。

也许维持他到现在的，也就是习惯，以及带带新人吧。

所以就这样结束了，也挺好的。我们没法因为“KG的激情永远不灭”，而真以为他会永无休止地燃烧下去。也许他在两三年前的某个时刻，已经燃尽了。

他打了21年NBA。挣了超过三亿美元的工资，15次全明星。他有了冠军，已经归老了森林狼，带出过新人。一开始他不愿意打中锋，但从2012年之后那几年，他连中锋都打了。

他该做的和不该做的，的确都做过一遍了。

所以，就这样吧。过去二十一年，他一直被内心火焰灼烧，不拼命就不舒服。现在他可以放下了，这很好。

我私人有个理论：KG所以爱吼，是因为他妈妈雪莉·加内特阿姨从他少年时就在墨尔丁吼：“凯文！天晚了！！回家了！！！”因为那时候，KG老不愿意回家，总想在外面多打一会儿球。

现在，他算是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