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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泓:邓颖超故友“韩家姐妹”钩沉
徐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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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就知道,我的母亲韩德常有五位姑姑,我们这一辈儿称呼她们为姑婆。进入我的记忆时,她们都已年过半百,但那份气质脱俗的民国范儿,高龄之后依然不失,仪态优雅,着实令人过目难忘。
她们曾经被周恩来总理称为“韩家姐妹”。周总理夫人邓颖超大姐,更是与韩家五姐妹中的三位从天津读书时就相熟,和其中的一位在“觉悟社”还有战友之谊。
她们是二十世纪初中国女性接受现代教育的一代先驱;她们的婚姻,将各自的人生无可回避地卷进了历史的漩涡;她们的命运与中共的统战政策结下了不解之缘。
韩大奶奶生了五个女儿,个个如花似玉
母亲家族的故事要从“天津八大家”说起:据史料记载,自清朝咸丰初年(1851年)起,天津城里就流传着一个关于八大家的口诀:“韩、高、石、刘、穆、黄、杨、益照临” 。排名第一的“东门外韩家”,又称“天成号韩家”,从事海运业,是靠海船、海运发迹的。
韩家到了上个世纪初,离开天津落户北京,买下了北京南城西琉璃厂尽头南柳巷的一处大宅院,共有101间房。南柳巷25号大宅门里的当家人,正是我母亲的奶奶卞氏,有的称她为卞家老太太,有的称她为韩大奶奶。
韩家阴盛阳衰。韩大奶奶生了两个儿子,但小儿子夭折,只剩下韩振华独苗一个:韩振华,号诵裳,正是我的外公。韩大奶奶生了五个女儿:韩俊华、韩升华、韩咏华,韩恂华、韩权华,个个如花似玉。
众人皆佩服这位老太太思想开通。她先解放了女儿们的脚,除了大女儿以外,其他女儿都是天足。她还鼓励女儿们读书,从五六岁开始就送她们进严氏女塾,以后上了专科、大学。女子留洋读书,这在当年是很容易遭非议的事,但她一锤定音,让韩恂华、韩权华去了美国留学。那可是上个世纪20年代的稀罕事。
1948年韩家最后一张全家福
韩家六姐、七姐同入北京大学
当然,韩家老太太的开明,受到了中国近代著名教育家、被誉为“南开校父”的严修(范孙)先生的影响与助力。清朝末年,韩家还在天津时,就与严修先生结为通家之好。
1902年严修先生去日本考察教育,对女子教育产生了浓厚兴趣。回国后,他于同年冬天在家中创办了严氏女塾。念书的主要是严家女子,也有几个亲友家的孩子,包括韩家姐妹。严家按照韩家的排行称呼她们为“韩四姐”、“韩五姐”。
1905年严氏女塾改为严氏女学,这是天津最早的女子小学堂。同年严修先生又参照日本的模式创办了严氏蒙养园(幼儿园),还开办了“保姆讲习所”。这也是中国最早培养幼儿师资的学校。
韩咏华16岁从严氏幼师毕业,本想南下去金陵女子大学继续求学,但遭到父亲反对:“严老培养起来的人,应给严老效力。”于是韩四姐、韩五姐成为严氏幼稚园最年轻的教师。
如果说韩家四姐、五姐赶上了严修先生在天津首开女学,韩家六姐韩恂华则赶上了蔡元培先生在北京大学首开女禁。从1920年初开始,北京大学先后分三批招收了9名女生为旁听生:江苏3名、甘肃1名、贵州1名、四川2名、安徽1名、天津1名。其中来自天津的就是韩恂华。这一年韩恂华21岁,她选择的专业是北京大学哲学系。
我很早就听说六姑婆韩恂华当年不是等闲之辈,还不仅因为她是考入北京大学的第一批女学生,听得最多最生动的是来自她本人的一个描述:“五四学潮时,天津学生游行队伍里,男生这边举旗子的是周恩来,女生那边举旗子的就有我韩恂华。” 直到后来我在采访中接触到一些人物和史料的时候,才知道这真不是夸口。
韩恂华中学时代就读于直隶第一女子师范学校,与邓颖超、刘清扬、郭隆真、张若名等人是同学,很早就接受了进步思想。她参加过著名的天津青年学生进步社团觉悟社的活动,并且是觉悟社的一员。
韩家最小的女儿韩权华,追随姐姐1922年也考入北京大学文科预科。19岁的“韩七姐”长身玉立,洒然出尘,一入学就被捧为北大“校花”。但是非也自此而起,据家里老人回忆:当年追求她的人排队,时常要把找上门的轰走。后来为了躲避骚扰,她转学到女师大,师从刘天华,也由中文改学音乐。毕业以后,河北教育厅保送她官费留学美国,在离华盛顿不远的巴尔的摩城皮尔德音乐学院专攻音乐史。
所嫁夫婿均非等闲
千里姻缘一线牵。严修先生不仅导引韩家姐妹走出深闺,接受西方现代教育,还做月下老人,送出两根红线成全了两对姻缘。
韩四姐、韩五姐相隔两岁,相貌酷似。当年到严氏女塾上学的时候,一水儿男孩打扮:素净的长棉袍,厚厚的毛坎肩,一头长发盘进帽子里。
严修先生为她俩选中的夫婿都是书香门第出身的“海归”,后来还都有一个共同身份:大学校长。只不过韩升华(四姐)嫁给了西北大学前校长傅铜,韩咏华(五姐)嫁给了清华大学前校长梅贻琦。
当年两位校长夫人,近似孪生姐妹的相貌,屡屡出现这样的误会:韩升华到清华,常有人同她打招呼,以为她是梅夫人。而韩咏华参加什么聚会,也有人惊奇:“怎么傅太太也来了?”
六姐韩恂华北大毕业后,去美国留学,回国后出任协和医院第一代营养科主任。她嫁的也是“海归”,而且嫁入了一个“海归世家”。韩恂华的公公就是清朝末年首批公派留学生。丈夫邝寿堃则留学于美国明尼苏达大学采矿系,1925年学成归国,先后在中国最早一批现代煤矿北京门头沟煤矿、河北唐山开滦煤矿担任总工程师。
只有七姑爷卫立煌的出现,打破了韩家女婿“不要当官的”这条不成文的规矩。
卫立煌,字俊如,时任国民政府陆军副总司令。中年丧偶,第一任妻子朱韵珩1939年秋天病逝。此后提亲者不断,一度甚至盛传蒋介石宋美龄介绍孔家小姐为他续弦。1941年在美国檀香山教书的韩权华,经人搭桥,收到了卫立煌写来的信,“每张纸几十个核桃大小的字”,字里行间感情真挚,又有行伍的直截了当:“希望你回来帮助我。”韩权华感念他是抗日英雄,同意了,但因与学校有合同,不能马上启程回国,后来发生珍珠港事件,日美宣战,想回也回不来了。她只好写信告诉卫立煌,不要等她了。但是卫立煌坚持等待,独身生活6年,直到抗日战争胜利前夕如愿以偿,此时的韩权华也已经42岁了。
梅贻琦和韩咏华
她们的人生转折发生在1948年
1948年冬天。国共两党对决,北平兵临城下。
韩家姐妹的人生之路在这里大转弯。
这一年的秋天,在清华园内,梅贻琦与韩咏华居住的甲所,韩家留下了最后一张全家福。
这个家族枝繁叶茂:韩家(我的外公)三子两女、李家(韩大姐)二子一女、傅家(韩四姐)二子四女、梅家(韩五姐)一子四女、邝家(韩六姐)三子一女;只有嫁给卫立煌的韩权华(韩七姐)没有亲生的子嗣。
最后,两家走了,四家留下来了。
1948年12月,梅贻琦搭乘国民党的飞机南下。国民党政府再三邀请他入阁,梅贻琦维持了一贯的中间立场,他对新闻记者谈话说:“不出来对南方朋友过意不去,来了就做官,对北方朋友不能交代。”他以参加联合国教科文会议为由飞赴巴黎,后辗转到美国纽约,在那里一直住到1955年。
1948年11月底,韩咏华已经在丈夫之先,带着大女儿祖彬及两个外孙,搭亲戚的飞机离开北平,先到广州,又转到香港暂时寄住,1951年才与丈夫在纽约团聚。
几乎同时,1948年12月,卫立煌与韩权华也走了。他们是非走不可的,卫立煌被蒋介石任命为“东北剿总司令”,因兵败辽沈撤职查办。蒋介石对他戒心很大,一直秘密监视他的动向。卫立煌是包了一架陈纳德民航队的飞机飞离北平的。此后一路和国民党特务捉迷藏:上海、广州、南京,直到1949年阴历年初三,卫立煌和韩权华在上海登上英国轮船才逃脱罗网抵达香港,在香港寓居6年。
卫立煌和韩权华 1955年摄于北京
周恩来劝请卫立煌夫妇归国
1955年早春。中南海西花厅。
邓颖超的秘书生病请假了,由韩振华的二女儿韩德莊(我的姨姨)临时代理。韩德莊1945年进燕京大学读书,参加了北平地下党。周恩来见到她时说:“一看你就是韩家的气质。”
也正是在这一年,中共发出“爱国一家”、“爱国不分先后”的号召,对流离海外的著名人士开展统战攻势。周恩来获悉卫立煌有归国之意,但卫夫人韩权华有顾虑,因为卫立煌是1948年12月25日共产党公布的43名国民党战犯中的第28名。为了做韩权华的工作,周恩来与邓颖超特地委派韩德莊去请六姑韩恂华进中南海,到总理家里吃饭。韩恂华曾回忆说:“邓大姐表示:老朋友,就吃家里的饭了。”那天吃的是烧饼夹酱肉、炒鸡蛋、两个素菜,还有小米粥。周恩来、邓颖超嘱韩恂华给韩权华写信:请妹妹放心归来。
同时,周恩来嘱韩德莊手书一封:“在太原晤过面的那位朋友,请姑父和姑母回来。”抗日战争初期周恩来和卫立煌在太原曾有过彻夜长谈,他说:卫先生看到这段文字就会明白。
1955年3月15日,卫立煌偕夫人韩权华从香港经澳门回到广州。卫立煌发电报到北京向毛泽东、周恩来、朱德致敬,报告他已经回来了。同时发表了《告台湾袍泽朋友书》。
4月4日接到周恩来总理办公室电话,说总理有要事出国,临行前想会见卫立煌及夫人。4月6日上午卫立煌及夫人到达北京,下午5点周恩来、邓颖超就在家中设宴招待了他们。韩权华援引“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诗句,感慨“回来亲眼看到实际上焕然一新的面貌,实在超过想象不知多少倍”。
卫立煌于1960年1月17日去世,终年64岁。1月20日上午在中山公园举行了首都各界公祭大会,由周恩来总理主祭。
卫立煌去世后,韩权华被安排为国务院参事,1975年又被选为第四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大会主席团成员。邓颖超一直与她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或电话问候,或登门拜访,有时带着鲜花,有时提着瓜果。每次来家探望事先都不打招呼,不愿兴师动众。十年动乱期间,邓颖超不顾政治形势的险恶,仍然几次上门看望韩权华。
梅贻琦病故于台,韩咏华落叶归根
1977年初夏。北京饭店。
邓颖超设宴招待旅美归国的原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夫人韩咏华。她特意由天津请来“狗不理”包子店的名厨,做了一桌正宗的天津菜。
1974年中美关系解冻,韩咏华随美籍物理学家任之恭先生第一次回大陆探亲参观。
西花厅,周、邓之间为韩德莊
那次邓颖超设宴招待了任之恭一行。邓颖超对韩咏华说:“希望你以后常来常往。”韩试探地表示:“再来就不走了。”邓颖超回答:“那也可以呀!”
当时韩咏华和女儿侨居在美国纽约。丈夫梅贻琦1955年即从美国到台湾新竹创办“清华原子科学研究所”,以后发展为新竹清华大学。韩咏华没有跟着走,留在了纽约。
1960年梅贻琦患骨癌病重,韩咏华赶到台湾照料他,一直陪伴了两年,梅贻琦1962年病逝。他们唯一的儿子梅祖彦在美国完成学业后,早在1954年就回到祖国,任教于清华大学水利系。
韩咏华回美国后即向中国驻美联络处写信,要求回国定居。但那时候国内“四人帮”还在作乱,此事久久没有音讯。直到“四人帮”倒台以后,1977年2月邓颖超在一场活动中见到韩权华,主动告诉她:“你姐姐快回来了!”果然,四个月后84岁高龄的韩咏华落叶归根,终于回到北京定居。
韩咏华于1994年8月以百岁高龄在北京谢世。在八宝山向“梅师母”做最后告别的学生行列里,留下了一长串学林泰斗的名字:周培源、钱伟长、汪德昭、陈岱孙、赵访熊、施嘉炀、汤佩松、顾毓琇等。
邓颖超宴请韩咏华
韩家大姐的儿女值得一谈
文章写至此,一直没有提及韩家大姐韩俊华,因为她比四位妹妹年长许多,没有赶上接受现代教育的机会,也是姐妹中唯一缠过足的。她早早出阁,嫁给了“天津八大家”(后)的“茶叶李”家,但一直住在南柳巷。
韩俊华自己虽然没有上过西学堂,但她把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分别送到美国和欧洲留学。
她的女儿李惠年1936年赴法主修声乐,女婿汪德昭1934年就进入法国巴黎大学郎之万实验室攻读研究生,所从事的大气中大小离子平衡态的研究成果,被国际物理学界认为是“目前普遍接受的朗之万-汪德昭-布里加理论”。
汪德昭、李惠年夫妇与卫立煌后来的海外归来有密切关系。故事要从1947年春天讲起。卫立煌卸任远征军司令以后赴欧美考察。始到英国,夫人韩权华便致信在法国的姨侄婿汪德昭。于是这对夫妻担任了卫立煌夫妇在法国、比利时、荷兰、瑞士考察的翻译兼秘书。
卫立煌想见汪德昭还有另一层缘故:汪德昭是留法左派学生领袖,他在和汪德昭见面不久,就开门见山请汪助他和中共联系。
这个长时间的谈话是在泛舟瑞士雷梦湖时进行的,瑞士政府为卫立煌夫妇包了一只游艇。卫立煌和汪德昭在游艇客舱中交谈得十分投机。回到巴黎以后,卫立煌即执笔写下一封致中国共产党的电报,主要内容是:“我意尽快结束内战,决心站在人民一边,与‘有关方面’进行军事的、政治的及其他一切合作。顾及个人的环境,希望绝对保密。”此电报由汪德昭和韩权华分别译成法文与英文。
汪德昭原本一介书生,与中共并没有组织联系。可是,面对国家、民族的命运抉择,他慨然承诺,将信转送。后来,他通过好友、法共党员与苏联驻法使馆接上关系,辗转将消息转达到延安。不久,周恩来就循原来的渠道,将指示反馈给汪德昭。汪又按与卫原来商定的密码,将此转达给卫立煌:大意是“可以利用目前情况相机行事”。此时卫立煌已被蒋介石任命为“东北剿总司令”。
卫立煌看后心中有了底。他也用这个密电码打电报给汪德昭,请汪来东北到他身边工作,帮助他继续与“某方”联系。汪德昭和李惠年夫妇经过认真思索,辞掉了在法国待遇优厚的工作,变卖家私,1948年4月举家回到阔别15年的祖国。汪德昭旋即只身飞往东北,被卫立煌任命为少将副秘书长兼办公厅主任。
但由于蒋介石的钳制,卫立煌知道在东北战场公开起义行不通,于是从始至终采取按兵不动的原则。其间于3月、5月、9月三次被召到南京面聆蒋介石训示。不管蒋介石怎么说,怎么发火,卫立煌始终坚持自己的意见。于是借机造成了战局有利于东北人民解放军的态势,并采取措施阻挠实施破坏沈阳的计划,保护了沈阳许多重要工业设施和文物建筑。
1949年初,卫立煌夫妇到了香港,汪德昭也到了香港,帮助卫立煌和中共再牵上线,然后他们夫妇携子汪华重返巴黎。七年以后,响应周恩来总理的号召,汪德昭、李惠年夫妇再次回国,终于实现了梦寐以求报效祖国的愿望。
汪德昭李惠年之墓
但十年动乱中,在卫立煌海外归来过程中起到重要作用的汪德昭、李惠年夫妇,却因此事遭受审查。1986 年中共中央联络部部长罗青长写了一份证明信,说明当时情况。这封信为这段家国历史拨乱反正,为汪德昭、李惠年夫妇彻底正名,也间接地解脱了韩氏家族所有为此受过牵连的人。
(本文原刊于9月6日《北京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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