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则柯：探访国立中山大学旧址

年前，杭州吕先生在聊群发布“岭南寻宋之旅”的消息征求旅友，引起我的注意。消息说，他们将赴广东新会崖山凭吊南宋先烈，到阳江海陵岛探秘南宋沉船，到惠州西湖孤山寻访苏东坡红颜知己钱塘才女王朝云芳冢。他们还要探访曾经隐姓埋名的皇宋赵氏古村、南海翰林松塘村、开平碉楼，还将游览原教会学校岭南大学古建筑群，游览黄埔军校旧址，拜谒康有为、孙中山、梁启超故里和学术大师陈寅恪故居。最后他们还会一起漫步海陵岛十里银滩，回归大海的怀抱，彻底放空自己……我提了一个意见，就是也要看看民国时期老中山大学“石牌新校”建筑群，并且表示乐意义务导游岭南大学建筑群和老中大精华建筑。吕先生接受我的意见，于是行程就增加了观赏老中大建筑群的精华建筑。

话说当年中山先生在广州创办文武两所学校，武的是陆军军官学校，因位于广州黄埔，通称黄埔军校，文的就是广东大学，后来改称国立中山大学。中山大学的主校区原来在广州市前清贡院所在的文明路，非常局促，无法承担学校的发展。广东大学建校之初，首任校长邹鲁就向中山先生建议在广州东北郊的石牌地区建设新校，得到采纳。可惜中山先生不久就去世，而且邹鲁校长被免职，更兼其时战事频仍，新校的建设未能大力展开。1932年2月，邹鲁重掌中山大学，石牌新校的建设乃得大规模展开。难得的是，老中大建筑群的主要建筑，多数一直保存良好，非常值得大家去看看。

时代的见证

石牌新校建筑规划面积八千亩，外围还有属下的两万亩农田、桑林和山野，真是一所特大的大学。建筑规划区坐北面南。从新建的校门牌坊进去，依南北纵贯的中轴线北行，不久就到了中山先生铜像。铜像东偏北方向的小山头上，是宫殿式的文学院，铜像西偏北方向的小山头上，是同样巍峨的法学院，法学院前广场还有一座日晷台。从法学院沿着著名的百步梯下来，朝北走十分钟，穿过“洞庭湖”，就是工学院和理学院建筑群。

石牌新校借用祖国各地的名山湖泊命名山丘水面。例如文学院所在的山头，叫做衡山，法学院所在的山头，叫做萌渚山，还有武夷山、凤凰山、罗浮山、大庾山、五指山等等。校园内最大的水面，命名为洞庭湖，别的水面，分别叫做鄱阳湖、洪泽湖、昭阳湖、巢湖等等，最远的叫青海湖。其中还有一处叫做梁山泊，那就很有文人意气了。道路的命名自不待说，固然有番禺路、顺德路等等，还借用了比如铁路的名称粤汉路。“九一八”事变以后，更命名了九一八路、松花江路、北大营路等等。

从西向东看工学院和理学院建筑群，首先是土木工程系馆，随后是连体的机械系和电机系馆，然后是化学系馆，第四座是化工系馆。化工系以后，从围成开口朝西的半圆的五幢男生宿舍后面的马路北行，首先到达路西的物理系数学系天文系馆，接着是路东台地上的地质系地理系生物系馆，然后往西北方向走，回归规划中轴线，可以看到东西方向双向面对的农学院双子楼，东面的一座称农林馆，西面的一座称农林化学馆。这些大楼，每座都既讲究民族风格又非常现代化，都有古色古香的大屋顶，还一律阶梯进楼甚至三进阶梯进楼，有些还有单独一幢小房子那样并且同样有大屋顶的门厅。雄踞山头的文学院和法学院给人以至高无上的感觉，体量最大的是地质地理生物大楼，其次是化工大楼，接着是物理数学天文大楼。这十座学院和教学大楼，足可以成为抗战前的那段岁月和广东“陈济棠时代”的见证。

为中山大学呕心沥血的邹鲁

从邹鲁校长第一次被免职到他再次出任校长，其间换了六七位校长。这六七位校长里面，多数每人只做了几个月，只有戴传贤做了三年多。戴校长组织了建校董事会，蒋中正、胡汉民、谭延闿、宋子文等许多大员出任董事。艰难筹款之下，首先建设的是农学院双子楼，开工比较早的农林馆首先完工，开工比较迟的农林化学馆资金就比较困难。现在我们还可以清楚地看到，双子座里面的农林化学馆，至少在建筑装饰方面就明显不如农林馆和后来建设的其他八座大楼。戴传贤长校的时候，一方面国家的经济状况没有后来几年那样好，另一方面他作为政府要员，很难把精力集注在校务上。创校校长邹鲁则不同，他对建校可谓全心全意，立志要建设“国内最好的校舍”，无论选址、筹款，还是规划、设计、施工，都全力以赴，力求完美。他曾经很有感触地对人说，为了筹款，除了没有叫人爸爸和给人叩头以外，可说一切都做到了。他是在1932年第二次出任校长的，而且连续在任八年多。这也是一个重要因素。

其时，素以重视教育著称的陈济棠主政广东。陈济棠是和冯玉祥、朱培德、李宗仁、何应钦、张学良、唐生智、阎锡山一起首批晋职国民革命军陆军一级上将的将领，他在广东经济、文化、教育和市政建设方面的工作可圈可点。1980年邓小平在接见陈的后人时，也给予陈济棠治粤八年很高评价。具体到中山大学石牌新校建设，陈济棠还运用权威要求广东国民党军政人员一律捐出一个月的薪水。

在1952年全国大陆的“院系调整”中，以中山大学和岭南大学的文科理科为主，组建了新的中山大学，定址在广州珠江南岸康乐原来岭南大学的校园，而上述“十大建筑”中位于东北方向的四幢，被划归新组建的华南农学院，即现在的华南农业大学，其余六幢，划归新组建的华南工学院，即现在的华南理工大学。需要说明的是，原来的中山先生铜像，是日本友人赠送的，在“院系调整”以后，已经连座搬迁到新的中山大学校园。后来，华南理工大学在那里新做了现在这尊中山先生铜像。

学生宿舍和膳堂也都与那“十大建筑”同时期建成，现在保存完好的是位于华南理工大学的两幢女生宿舍和五幢男生宿舍，以及位于华南农业大学的学生第一膳堂，现在叫做“香园”，都比较豪华。两幢女生宿舍位于法学院北边山脚，面对洞庭湖，其中的一幢不仅有阳台，而且有豪华的门厅。五幢男生宿舍位于洞庭湖以东，向西围成半圆，以捐资人的名字命名。例如霍芝庭先生捐资的命名为芝庭宿舍，陈中孚先生捐资的，叫做中孚宿舍。广西宿舍则由当时的广西省政府和第四集团军捐资。胡文虎先生捐资的学生宿舍，则位于学生第一膳堂南边，现在保养比较差。洞庭湖西边远端，也还有两幢宿舍。三层的单身教师宿舍，建在洪泽湖北岸。独幢的或者连体的教授住宅，分布在建筑规划区东南方向，还有一些留存下来。随后建设的，还有图书馆、体育馆、天文台、研究院和运动场。现在基本上原样保存下来的，是体育馆、天文台和研究院。体育馆在中山先生铜像东偏南方向不远，容易看到。研究院则在地质地理生物大楼北偏东过去相当远的地方，天文台更位于研究院东偏北的高。1935年6月，国民政府教育部批准中山大学和北京大学、清华大学设立研究院，即现在所说的研究生院，次年，又批准中央大学、武汉大学、北洋工学院、南开大学、燕京大学、东吴大学、金陵大学和岭南大学设立研究院。

本文的写作，主要依据吴定宇主编的《中山大学校史1924-2004》（中山大学出版社，2006年）等文献和个人的“田野调查”。我的小学生活，从杭州私立之江大学附小开始，后来历经文明路中山大学附小、石牌中山大学附小和现在位于广州河南康乐原岭南大学旧址的中山大学附小，其中在石牌度过的时间最长。为了实地确认中山大学石牌旧址的布局和现状，2015年冬季，我先后徒步石牌老中大八次，努力做到稔熟在心，不然的话，也不敢自荐导赏。文中地名路名和大楼的名字，采用中山大学图书馆校史室特藏的一比四千的《国立中山大学石牌新校全图》原件使用的名称，该图由工学院土木工程系“二年级全体”在1935年暑假测绘完成。

中大怀古

杭州朋友的“岭南寻宋之旅”，春节当天在广州中山大学集中。这天下午我从北京赶回来，晚上就拜访了带队的吕先生。

初二这天天气很好。除了游览岭南建筑群和老中大精华建筑以外，还要参观黄埔军校和游览沙面建筑群，排得很紧，所以我的导赏在早上七点半就开始。首先是岭南大学怀士堂（俗称小礼堂）和南北中轴线西面的学生宿舍和模范村华人教授住宅，然后是十友堂、陆达理堂（理学院）、八角亭、进士牌坊、惺厅、爪哇堂、哲生堂（工学院）。中轴线以东，看了荣光堂和马应彪招待所，然后经过岭大时期附小建筑群旧址，再依次择要介绍马丁堂（大学图书馆）、黑石屋（校长官邸）、格兰堂（大学办公楼）和陈寅恪先生旧居。在陈先生坐像，吕先生拿出预先打印的单张，引导大家合影，并且一起朗读一段陈先生的著名文字。吕先生说，他们每次活动都有一个主题，有一点仪式。他说话比较慢，但是执行力毫不含糊。随后经过马应彪护养院，游览岭南大学美国教授住宅区、神甫屋和俗称“广寒宫”的“新女学”（新女生宿舍），接着就从现在中山大学的东门出去，完成了当天的第一段节目。时间关系，靠近学校正门的蚕丝学院和靠近西大球场的张弼士堂以及其他一些地方，就留待下次了。

美仑美奂的建筑之外，康乐园繁茂的树木和开阔的草坪，给一行留下深刻印象。好几次，团友想停下来专门拍摄盛开的紫荆花、茂盛的白千层、笔直的大王椰树、树干光溜的柳叶桉和林荫致密的榕树，我都跟他们说，反正你们住在这里，一定有时间让你们拍个够。一位先期到达的团友说自己已经在康乐园逛了一天，不知道中轴线两旁有那么多故事。吕先生则感叹他去过许多教会学校，没见过像岭南大学校园那么大的“教会大学”。其实，早在民国初期，岭南大学就已经改制华人自办，不再是教会大学。

康乐园东门出来，看到马路交通非常顺畅，我们就乘坐197路巴士，沿路观赏市容，半个钟头来到华南理工大学，游览老中大宫殿式的文学院、法学院、工学院和理学院，一路赞叹不绝。考虑到这天还要去黄埔军校和沙面，而且也不能让大家累着，现在位于华南农业大学的四幢大楼和研究院、天文台以及第一学生膳堂，只好暂付阙如。

作为领队，吕先生一直赶得比较急，可是后来在法学院广场的日晷坛上，遇到和我一样带着朋友的一对年轻教授夸奖他们来到这么有意思的地方，就兴高采烈地攀谈起来。他也坦率地告诉对方，是因为我自告奋勇给他们导游，他们才会来到这个地方。年轻人听了非常高兴。他们分别是广州两所名牌大学管理学院的老师，丈夫就在这座原法学院大楼工作。

读万卷书，走万里路。如果有半天时间，乘坐广州地铁在“五山”站C口出来，右转再右转就容易找到位于华南理工大学的中山先生铜像，然后文学院-法学院-女生宿舍-工学院-理学院-男生宿舍这么走下去，从男生宿舍后面过去到华南理工大学的小边门出来，左转就进入现在华南农业大学的正门，再按照老中大物理数学天文大楼-地质地理生物大楼-农学院双子楼的路线走，然后“远征”研究院和天文台，接着回头南下看看第一学生膳堂，那么游客对八十年前的老中大，印象就相当丰满了。

（本文原载于9月18日的《东方早报·上海书评》，原题为《国立中山大学旧址巡礼》，现标题和小标题为编者所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