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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东亚(二五)︱白的银,黑的人
“中国一向是世界上最富的国家……然而,许久以来,它似乎就停滞于静止状态了”,英国古典经济学家亚当•斯密在《国富论》中如是说。他还特别提到中国完全不重视对外贸易:“除了对日本,中国人很少或完全没有由自己或用自己船只经营国外贸易。允许外国船只出入的渔港,亦不过一两个。所以,在中国,国外贸易就被局限在狭窄的范围。”
历史从来不只是过去发生的事情,而是对过去的一种主观描述。兴起于现代的“锁国”论述,以欧洲条约体系的到来作为分水岭,把东亚历史按照“从封闭到开放”的逻辑拦腰切断。这套话语是殖民主义“文明”论述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中有两大支柱:一个是精神和信仰的“自由”——其本质是信仰基督教的自由;另一个是贸易和市场的“自由”。
在西班牙和葡萄牙称霸欧洲的时代,这两个支柱高度重合。到了荷兰和英国争雄的时代,宗教因素隐藏到后台,开放贸易则走上前台,成了衡量一个地区“文明”的重要标准。这也是为什么,在很多历史叙述中,鸦片战争往往和清朝“拒绝自由贸易”紧密联系,构成因果链条。于是,和“锁国”并列,近代东亚又被贴上另外一个暗示文明等级的标签,叫作“闭关”。就像不提早期基督教在日本的恩怨、只用“锁国”来指责日本拒绝西洋文化一样,“闭关”也无视历史的长期性和变化性,用一个极简的概念来塑造中国和世界的对立。
在英美史学界,东亚“闭关锁国论”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以来,日益受到质疑和批判,严肃学者早已拒绝前近代东亚孤立、保守、停滞的说法。尽管如此,在社会舆论中,封闭、守旧的前近代东亚形象,仍有很大市场。按照这种逻辑,中国、日本和朝鲜半岛长期自外于大航海时代以来的全球化浪潮。囿于东亚根深蒂固的“传统文化”和“亚细亚生产方式”,资本主义无法从内部生成,必须要等到欧洲文明的到来,东亚才被“纳入”世界,“历史”才会在这里开始。
就算我们把“全球化”的起始,定在(欧洲人主导的)大航海时代,把(欧洲)资本主义的铺垫和展开,看作是近代世界体系形成的主要动力,也无法回避一个问题:如果没有东亚(以及非洲、美洲)世界的参与,新的生产方式和交换方式,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在全球开疆拓土、所向披靡?实际上,这片后来被称为“东亚”的区域不但从未自外于世界,而且是贸易全球化重要推手之一。16世纪以来全球贸易体系的快速扩展,恰和东亚区域政治格局的重组(包括日本统一和满洲崛起)同步。两者相互影响,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全球化在本地区的面貌。
大航海时代的到来,受诸多因素影响:气候、环境、地缘政治、资源、技术等等。而人类社会对不同商品的需求,则是促成海外探险的主观动力。跨区域的商品交换和人员流动并不是什么现代现象:在欧亚大陆内部及印度洋地区,中国、日本、中亚、南亚、阿拉伯地区的商人早就开辟并主导了庞大的跨区域贸易网络。随着对美洲和非洲的拓殖,欧洲人建立起从大西洋到太平洋的贸易通途,使得人货往来在范围、途径和量级上大大提高。而欧洲殖民者来到东方海域贸易,在很大程度上不过是借助了早已存在的跨印度洋-太平洋贸易网。
早期全球化中最受欢迎的商品,包括枪支、酒类、丝绸、贵金属、皮毛、糖、香料、茶叶、陶瓷等等。其中对东亚现代历史产生特殊的影响的“商品”是白银。学界对白银流动史的研究已经颇为深入,随之而来,东亚世界在早期全球化中的重要作用也被重新认知。
白银和上述其他商品都不同:它既是一种商品,又是一种货币,在16世纪前后逐渐成为东亚经济圈内部,以及欧洲与东亚之间的最主要的贸易结算手段。它的生产、传播、消费,连接起美洲、欧洲、中亚、东亚等地,成为流淌在全球贸易机体中的血液。
按照日本学者滨下武志的说法,白银供给在16世纪以来突然提高,结合了几个方面的历史演化,比如美洲、日本和欧洲银矿产地的增加,水银提纯法带来的产量扩大等等。白银供给还受到与黄金、铜和水银等其他金属比价的影响。而在需求一侧,宋元以来中原地区对银的消耗,随着白银从域外不断流入而持续增加。明代财政和赋税改革,更加速了其在中原的货币化。白银不但在商品经济相对发达的沿海和江南地区大量使用,甚至流入到边疆地带,在西南少数族群社会中成为重要的礼仪性物品。尽管对中国到底吸纳了多大份额的美洲白银,学界有着不同的估计,但中国是当时世界白银最大的流入地,应没有疑问。
中国自身并非产银国,整个东亚除日本外,产银能力也不强,而美洲白银却渗透到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不可或缺。可见,16世纪以来中国及东亚社会的繁荣稳定,早就和域外产品的输入,特别是白银的输入密不可分,对外贸易的重要性毋庸讳言。仅从这一点出发,恐怕就不能简单断言,近代早期中国的对外贸易是被动和单向的。
斯密和他之后的黑格尔一样,是欧洲现代思想的缔造者。他们的历史解释突出欧洲在人类发展过程中的核心作用,让欧洲和非欧世界互为镜像,彼此隔绝。他们强调局部“文明”的主导性,忽视在形成“现代”的历史进程中,全球各个地区是一个互动的整体网络。在这样的叙事中,不但“亚洲”在文明谱系中是边缘性的,非洲和美洲也是如此。
除了美洲白银,早期全球化还有另一个远渡重洋的特殊商品:奴隶,特别是来自西非的黑奴。资本、商品和劳动力的全面流动,才构成近代意义上的全球化,而奴隶不但是劳力,还是商品,某种意义上也是资本。在跨大西洋的三角贸易网络中,欧洲商船将酒类、枪支等运到非洲,交换当地人俘获的黑奴。贩奴船从非洲起航,先后将数以千万计的人口输送美洲的种植园,再将种植园中出产的棉、蔗糖、烟草等运回欧洲。这种三角关系从15世纪开始维持了数百年,直至19世纪奴隶交易才终止。
把“人”与“奴隶”根本区隔,是自由主义经济逻辑和政治逻辑的重要基础。自由主义强调,自由市场条件下的劳动力,必须是对自己有充分支配能力的“自由人”。所以谈到各地的劳动力,首先要讨论的,就是他们算自由人还是奴隶。奴隶不享受为人的权利,没有对财产、土地甚至自身的支配权。在这套逻辑主导下,18、19世纪欧洲的文明论述里,不但非洲奴隶、美洲及澳洲土著不算人,整个东方世界(包括中国)也多处于奴隶或半奴隶状态,因为那里的人不懂“自由”——这套话语打着种族主义烙印,以文明的外衣将掠夺、屠杀和压迫合理化,同时也深刻影响了近代东方知识分子对自身历史的认知。
白银和黑奴,来自于欧洲人对美洲和非洲的拓殖,是早期全球化的重要催化剂。东亚世界和白银的联系更为紧密,但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奴隶贸易的影响。当葡萄牙、西班牙的商船开进澳门、长崎等地,不但带来了非洲黑奴,也掳掠当地人为奴。当年丰臣秀吉突然驱逐天主教士,其中一条理由,就是葡萄牙人大肆贩卖日本人口至海外。但因为中国和日本奴隶在规模上无法和黑奴相比,对他们的关注相对不多。直至19世纪后半,中日大量苦力以契约劳工名义东渡美洲,仍引发他们是人还是奴的争论,成为日后排华风潮之滥觞。
对来到东亚的非洲黑奴,中日史料中都有记载。日本17世纪的绘画中,有黑人奴隶随“南蛮贸易”而来的图像,为我们提供了难得的视觉资料。而最传奇的故事,恐怕当属织田信长(1534-1582)的一位黑人家臣,弥助(Yasuke,约1556年—?)。
弥助是历史记载的第一位非日本人武士关于弥助到达日本前的经历,记载并不清晰。有人猜测他是来自莫桑比克的穆斯林,也有说法认为他可能是受雇欧洲某王公的非洲雇佣兵。可以确知的是他身高马大,1579年作为耶稣会士范礼安(Alessandro Valignano)的侍从抵达日本。前面的专栏曾提到过,范礼安是耶稣会负责远东事务的最高神职人员,也是沙勿略(Francis Xavier)之后对天主教在日本传播起重要作用的人物。范礼安确定耶稣会在日本应以上层路线博得政治地位,并和当时最有势力的大名织田信长颇有私交。1581年3月,范礼安拜见信长,京都民众争睹他的黑人侍从,竟有踩踏致死者。织田信长听闻喧闹,便要求一见。日本史料记述,这位黑人二十六、七岁,身高在1米88左右,“拥有十人之刚力,体黑如牛”。信长十分惊讶,当场命他脱衣洗身,以确信其肤色是天生的。范礼安将他转让给信长,信长随即给他赐名弥助。
此时的弥助很可能已通晓日语,深获大名的信任。很快,他成为信长的贴身侍卫,并被赐予武士身份,这是历史记载中第一位非日本人武士。1582年,织田家臣明智光秀反叛,发动本能寺之变。弥助当时也在寺中,他在领主陨命之后,转投信长长子织田信忠,但最终不敌就缚。明智光秀说他如动物般无知、又非日本人,将他发落在京都的南蛮寺,后不知所终。
有学者认为,16世纪日本人对黑人并不歧视,因为当时还有其他受雇于大名的非洲人,地位高者甚至可拥有日本人为家奴。弥助的故事亦可视为早期全球化中,亚非交往的一段插曲。当然,随着日本禁教,这类交往也就逐渐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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