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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瘾”的迷惘,谁的癫狂
近日,有关杨永信与他的网瘾治疗中心,再次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令人感到惊奇地是,虽然经过数次媒体曝光(其中包括央视),但杨永信及其网瘾中心依然屹立不倒。一个月来,随着有关杨永信的几篇网文蹿红,网瘾治疗的是是非非再次沉渣泛起。难以想象,在互联网已经成为生活必需品的今天,依然会有许多杨永信的拥护者,依然有许多家长送自己的孩子去“挨电”。看来,有关“网瘾”,依然有不得不说之事。
首先,“网瘾”到底是什么?“网瘾”是一种精神疾病吗?1995年,英国的一位心理医生哥德堡(Ivan Goldberg, M.D)提出了有关“网络成瘾”的说法。他将网络“成瘾”与沉溺赌博相对照,建立了有关“网瘾”的理论,但并不被主流心理学界认可。然而,哥德堡对网络成瘾的定义被广泛报道,引发了较大争议,出于科学工作者的严谨,哥德堡声明有关“网瘾”的假说是“一种玩笑”。哥德堡后来又表示,“网瘾”并非真正上瘾,真正的上瘾比“网瘾”严重多了。也就是说,国内外学界并没有关于“网瘾”是病的明确论断,更何谈界定标准。按照前几年对“网瘾”的界定,现在上班时间时刻保持在线的企业高管(没网什么事也做不了),都可以被称为“网瘾”患者。
其次,既然“网瘾”不是病,杨永信的“治疗”方法真实有效吗?笔者没有去过治疗中心,不敢妄加论断。但从披露出来的“治疗”方法来看,充满着限制与禁断的“网瘾治疗”,本质上是一种厌恶疗法。通过“电击”等手段,让孩子产生对上网的厌恶联想,以后一上网,就自然产生被电击的烧灼感,进而引发恶心、呕吐等生理现象,让孩子谈“网”色变。这种所谓的“治疗”,的确可以让孩子远离网络,但想达到父母的目标,即让孩子成为他们眼中的“好孩子”,肯定无甚作用。孩子只是产生了对网络的厌恶,并没有建立对他们眼中其他“坏事”的厌恶。按照家长的这种思维,是不是“早恋”、看“邪书”都该送去电一电呢?不知道接受过“网瘾治疗”的孩子走上工作岗位之后,工作需要他发一封邮件,他会不会想起被“网瘾治疗”支配的恐惧。
一个家庭向杨永信下跪。视频截图总之,无论是所谓的“网瘾”和“网瘾治疗”,本质上都是一种基于家长权的迷惘与癫狂,一方面恐惧新生事物,一方面在“抓坏蛋”的同时“造神”。
当新生事物出现的时候,许多人容易陷入一种毫无道理的恐惧,进而熟练的给它定性为“坏事”,对其进行毫无根据的打压。我们可能会因为网络游戏被称为“电子海洛因”感到惊讶,但如果我们回想起当年邓丽君的歌曲进入大陆,被许多人视为“黄色歌曲”,就会感到“电子海洛因”说法的出现十分正常。 固然,对于新生事物,我们有理由保持一种谨慎的态度,但从网络到转基因,有多少是谨慎客观的质疑,又有多少是诸如“高铁导致不孕”、“Wi-Fi辐射致流产”一类可笑的谣言呢?可这些谣言十分有市场。
在一个家长权极大的国家,每一代中年人都在说着一样的话。当年因唱邓丽君歌曲被父母辈批评“伤风败俗”的年轻人,等他们成了父母,又开始恐惧孩子上网,历史总是相似的。
中国家长对孩子有超强的控制力,这几年网上对“逼婚”的反感,就从侧面体现了这种无处不在的控制力。超强的控制力在从不承认自己错误的人手里,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大家不妨想象一番。因为“觉得”孩子有了“网瘾”,孩子产生了一些“不好”的行为,就强制孩子去接受“网瘾治疗”,这本质是被孩子的极不尊重,骨子里从不认为孩子跟自己有平等沟通的权利。这样的家庭教育,本来就是有问题的家庭教育。
有识之士不止一次提到,“网瘾”的主要原因是家庭教育的失范。比如与杨永信齐名的“网瘾斗士”陶宏开(似乎陶本人不屑于这种“齐名”),陶宏开认为,“网瘾”并不是孩子有了精神疾病,而是父母在子女教育上没有方法,简单粗暴,缺乏沟通,导致孩子苦闷,需要寻求认可,而虚拟世界可以满足孩子的这些想法。也就是说,陶宏开认为“网瘾”问题的根子出在家庭教育。
知乎网友星海在“陶宏开是个怎么样的人?”问题下的回答颇有意思。“星海”在听完陶宏开的一次演讲后认为:“我觉得他讲得特别好。因为他的演讲对象其实不是孩子,而是和孩子们一起来的父母,他讲了现在父母在教育方法上存在的误区,他讲了父母该怎样对待儿女,如何与儿女沟通。我和我的父母听完之后都深受触动。演讲分上下午,在中午吃饭的时候,我第一次和我的父亲进行了推心置腹的谈话,他第一次承认对我的态度或许存在问题,并为过去的蛮横和武断道歉。身为人子,我终生都会为此感谢陶宏开教授。”但是当演讲结束之后,“所有的父母都异口同声说陶教授讲得真好,孩子就是不应该碰电脑,孩子变坏就是因为电脑游戏,希望孩子听了陶教授的演讲之后就能戒了网瘾”,却并没有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
当陶宏开大红大紫之后,他的言论就不太注重事实,有些武断、刚愎,什么“女玩家不适合生孩子”之类完全不是科学工作者该说的话都说出来了。究其原因,我认为陶宏开的变化和中国每一个鲜克有终的名人一样,是被他的拥趸毁了。或许,国人潜意识里,永远根深蒂固的是两件事,一曰“造神”,二曰“抓坏蛋”。所谓“造神”,就是指将一个人捧得过高,认为他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同时自觉屏蔽对他的一切质疑,认为有关他的负面新闻都是“别有用心”。中国家长对陶宏开如此,对杨永信如此,对其他事情也一样,一方面唱着“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一方面希望“大救星”出现。对专业人士的意见嗤之以鼻,却对打中自己七寸的话语趋之若鹜。
陶宏开、杨永信的出现满足了他们对新生事物的抵触,抚平了他们因教育不好孩子的挫败感,让他们得到了极大的心理安慰,于是自觉跪倒在“陶教授”和“杨叔”的面前,自觉将他们捧上神坛。认为这尊他们意淫出来的神可以战胜他们意淫出来的恶魔,带领他们脱离苦海。
当“神”被塑造出来之后,塑造“神”的人放弃了自己的独立意识,向“神”献上大量的供养(杨永信的治疗中心获利颇丰)。而被捧得过高的这个人,也蜕变了,他们要说信徒爱听的话,说能煽动信徒的话,于是只有观点,没有论证,只有立场,不需要逻辑。既然我说“网瘾”主要是家庭原因导致的他们不爱听,那我就不说,他们讨厌网络游戏,那我干脆说魔兽世界是“电子海洛因”,让他们送孩子来接受“治疗”。于是乎离出发点越来越远,越来越跑偏,越来越不具备一个科学工作者的严谨,因为受众愿意为这些偏激的观点而非理性的论证买单。
家长和学校先是怪电视教坏小孩子,后来怪动漫怪游戏怪手机,从来不反思自己的失职。教师的一句否定,父母的一次吵架,对孩子的负面影响真的比沉迷游戏小吗?从访谈中我们发现,大多数沉迷游戏的孩子都是因为在生活中缺乏关爱,处处被否定,满是挫败感,只好向游戏寻求成就感。沉迷游戏是心理亚健康甚至心理扭曲的结果,而非心理扭曲的原因。但是家长总不愿意承认自己教育的问题,似乎自己打麻将看电视就可以,“我是大人了”而孩子就必须枯坐书桌。我相信一个饭后读书的家长、一个时常倾听孩子想法的家长、一个擅长接受新生事物的家长,他的孩子一定不会沉迷网络游戏。“造神”和“抓坏蛋”根子上都是思维的懒惰,有了“神”,可以解决一切问题,有了“坏蛋”,可以承担一切责任,接下来,就等“神”解决“坏蛋”就可以了。
究其根源,网瘾问题的最主要成因是家庭教育的失范,正如陶宏开所言,不恰当的家庭教育是造成孩子心理失落从而在虚拟世界寻求满足感的最主要原因。而多数中国父母又普遍缺乏教育方法,究其根源,似乎应该与中国的父权制传统有关。父母要求孩子“听话”,本质上是单方面、无条件的服从,而非对等的沟通。很多中国家庭,父母不跟孩子解释为什么,也不愿倾听孩子的想法,只要求孩子无条件服从,这会让孩子从小养成对权力的跪拜(比我强势我得罪不起)和对权力的渴望(有了权力就可以为所欲为),这种教育遗患无穷,容易造成孩子成年后缺乏担当,却在青春期迸发出极强的逆反心理。
另一方面,“面子”也是很重要的因素,父母不会告诉孩子你开心就好,而是跟“别人家孩子”攀比,你不如别人家孩子,就让我抬不起头,会让孩子产生实力等于一切的想法。笔者小时候也算是一位“别人家孩子”,有人跟我说过,她总有种感觉,如果我愿意当她父母的儿子,她父母可能就不要她了。这让孩子感觉有实力(学生阶段主要表现为学习好)可以得到一切,甚至不遵守规则的特权。
有关杨永信的网瘾治疗,我本以为不值一驳。没想到时隔多年,媒体已经从“战网魔”一转而为“互联网思维”摇旗呐喊,杨永信依然信徒甚众。有关杨永信与其治疗中心,当然有必要深入调查,诸如是否存在无资质治疗,是否存在非法拘禁等等。我们希望能让网瘾治疗中心暴露在阳光下,让大家看看,这种所谓的“治疗”到底是怎么回事。当然,“网瘾治疗中心”为何得到当地政府的支持,支持的原因何在,亦是有必要关注的点。
(本文作者为哈尔滨理工大学经济学院教师,管理学博士,个人微信公众号“南岭笑笑生”,著有《远征遗迹:<魔兽世界>中国纪事本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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