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产法的温度｜普渡药业重整案透视

2021年已近尾声，但美国普渡药业（Purdue Pharma）重整案掀起的风波还在持续中。

在我看来，普渡药业重整案肯定能列入美国年度破产审判典型案例。甚至，就波及面和影响力而论，普渡药业重整案完全可以和当年安然公司破产案媲美。

重整计划获批为何惹众怒？

通常情况下，重整计划的批准都意味着皆大欢喜的结局。重整计划批准后，破产程序基本尘埃落定。但普渡药业重整案显然不是如此。

2021年10月23日，康涅狄格州总检察长威廉·童（William Tong）发表声明，发誓要通过上诉“为正义而斗争”。童总检察长严厉表示，“我们不能允许富豪和权贵们为了规避正义和责任，滥用和误用破产法的漏洞！”“当我面对那些失去孩子的父母、那些要以余生对抗上瘾的人们，他们没有告诉我和解，而是告诉我继续为正义而斗争，这也是我向他们所承诺的。”康涅狄格州已经将普渡药业重整案，上诉到联邦区法院。

康涅狄格州不是一个州在独行。华盛顿、俄勒冈、马里兰、哥伦比亚特区以及美国联邦司法部、破产管理署等，都对纽约南区破产法院白原庭法官罗伯特·德雷恩（Robert Drain）2021年9月1日批准普渡药业重整计划，恨得咬牙切齿。

但康涅狄格州总检察长的表态极具有象征性意义，因为康涅狄格州斯塔姆福特（Stamford）是普渡药业总部所在地。

上诉使得纽约南区联邦区法院法官科琳恩·麦克马洪（Colleen McMahon）饱受万众瞩目，也面临重重压力。在麦克马洪10月12日召开第一场上诉听证会之前，不同利益群体纷纷通过潮水般的信件向她施加压力，她不得不公开叫停这类行为。

普渡药业重整案溯源

且让时光倒流，我们了解下普渡药业重整案的来龙去脉——

普渡药业1990年代登记并发迹于康涅狄格州。其以生产和销售药品为主业，拳头产品之一即奥施康定（OxyContin）。奥施康定本身是一种具有止痛效果的处方药，可以产生麻醉、止痛、致幻等药效，但毒副作用也很明显，过量吸食可以导致上瘾甚至致死。上世纪90年代以来，奥施康定成为执业医师常用止痛药。但在普渡药业持之以恒的诱导和游说下，过量开具奥施康定成常态；在医用之外，奥施康定逐渐被大量作为软性毒品使用，在美国底层社会大受欢迎。

从2008年以来十多年间，普渡药业出资人萨科勒家族（the Sackler family）仅在奥施康定销售中获得的收入，就超过100亿美元。

尽管财源滚滚，但毕竟道德有愧。萨科勒家族一直在通过慈善、宣传以及法律行动，维持其正面“人设”。比如牛津大学萨科勒图书馆的捐建，为其树立了乐善好施的光辉形象。即便与奥施康定相关的死亡案例越来越多，但普渡药业依旧通过营销策略狡辩其药品不会导致上瘾。当新闻媒体提出越来越尖锐的问题，普渡药业的律师们干脆向编辑部发去律师函。

随着奥施康定的泛滥，最终形成席卷全美的阿片危机（opioid crisis）。2007年5月，我国新华社就报道过，普渡药业在当时因误导公众服用奥施康定上瘾而被罚6.345亿美元。据媒体披露，从1999年到2019年间，因过量吸食奥施康定而致死的数量超过50万人。

2014年以来，针对普渡药业的民事起诉和刑事指控雪片般飞来。来自全美国48个州的检察官、政府、原住民部落、医院、个人和新生儿监护机构等等，都站在了普渡药业的对立面。各州检察官也改变了工作思路。在以前，因为过量吸食或者注射软性毒品引发的死亡只被视为事故，但现在，这些行为通通被视为犯罪行为。在2016年，一个叫达内尔·华盛顿的毒品犯，因为销售芬太尼，最终导致其顾客的朋友死亡，在达成辩诉交易的情形下，还被科处16年有期徒刑。

在普渡药业2019年9月进入重整时，针对普渡药业的民事诉讼程序多达2700多件。

即便重整期间，普渡药业还在2020年11月与联邦司法部达成辩诉交易，普渡药业承认违反3项罪名并支付2.25亿美元，换取司法部放弃刑事指控；在刑事程序之外，联邦司法部达成还提出20亿美元的民事惩罚。

在这种情况下，联邦机构要求普渡药业及其出资人拿出妥善和解方案来解决问题。近半数州的总检察长和上千个地方政府，也通过联署、声明等方式向普渡药业施压。

挖空心思的重整程序

2019年9月，针对严苛的政府监管、巨额索赔和潮水般的诉讼，普渡药业选择启动第11章重整程序。

通过启动破产程序，普渡药业成功中止所有正在进行的诉讼。普渡药业亦尝试说服罗伯特·德雷恩，还应中止所有针对普渡药业出资人萨科勒家族成员的民事诉讼。在破产程序启动后，普渡药业同时启动谈判，尝试与依旧支持普渡的州、美国原住民部落、其他支持阿片受害者的群体以及主要债权人等达成和解方案。

在破产程序启动的关键细节上，普渡药业可真是挖空心思：

第一，普渡药业以其一位普通合伙人长期在纽约为由，证明纽约南区破产法院白原庭管辖其破产案符合“总部便利”原则。尽管康涅狄格州也有破产法院，而且布里奇港破产法院和普渡药业总部距离不远，但普渡药业依然让其在纽约州进入破产程序。

第二，普通合伙人在纽约的事实，可以证明在纽约启动破产程序的适当性。但纽约具有多家破产法院，其自身规则也有较大差别。比如纽约南区破产法院只允许以债务人申请地址作为确定管辖权依据，严格排除官方邮箱作为管辖权依据；而纽约南区破产法院白原庭只允许具有维斯特切斯特（Westchester）和罗可兰（Rockland）县法院地址的债务人进入破产程序。普渡药业在前述两县并未有任何实质性的操作，其申请地址也是康涅狄格州的地址，按说不可能在纽约启动破产程序。但经过精心策划，尤其是在破产程序启动前198天将其传票送达代理点（service of process agent）修改为白原市，普渡药业还是成功获得纽约南区破产法院白原庭的管辖。

第三，美国破产案件由CM/ECF系统处理并向不同破产法官分配。纽约南区破产法院白原庭有2位破产法官，前文提及的罗伯特·德雷恩以对债务人友好著称，而另一位破产法官迈克尔·威利斯（Michael Wiles）则以对债务人严苛著称，且裁定过破产法院无权免除第三方责任。普渡药业再度通过精心操作，成功将该破产案分配到罗伯特·德雷恩手下。

显而易见，在决定启动破产程序的时候，普渡药业已经筹划好了后续的策略。

普渡重整计划草案规定了什么？

普渡药业进入破产程序后，仅申报债权的奥施康定受害者，就超过60万人。

2021年3月，在各方博弈一年半后，普渡药业重整计划草案总算公布。在形成这份重整计划草案前，官方债权人委员会尝试过多种方案，调查过普渡药业在2008-2017年销售奥施康定药物所获得100亿美元利润的去向，也考虑过包括出售普渡药业的资产在内的各种方式。各方律师们在达成协议前，也围绕普渡药业的股权架构等核心问题展开激辩。

长达324页的重整计划草案，核心内容有如下诸点：

（1）解散普渡药业，其资产转让给新设立的公益公司科诺阿药业（Knoa Pharma）。该公司的主营业务，是为过量吸收奥施康定者提供上瘾治疗和应对药物，利用其资源应对蔓延全国的阿片危机。

（2）科诺阿药业公司将由如下两个信托持有：一个是“全国阿片减少信托”（National Opioid Abatement Trust），主要将数十亿美元分配到对抗阿片危机的项目中，满足全美各州和数千个地方政府的索赔请求；另一个是针对原住民部落利益保障的小型信托，主要针对原住民部落受害者的理赔和利益保障。这两个信托的最终受益人都是美国公众。另外，科诺阿药业的董事会将会排除萨科勒家族成员参与。

（3）搭建合理机制，赔偿能够证明其因奥施康定上瘾或过量吸食而受损的个人或家庭。为实现该目标，将新设一个总额在7亿到7.5亿美元的特别信托，专用于向个人受害者理赔。具体赔偿方案，将采取其他类似破产案件中大规模侵权常用的受损打分系统，由信托管理人按照按照损伤或上瘾的严重程度，在3500-48000美元的幅度内调整。

（4）上述3个信托基金的来源共计45亿美元，主要来自于萨科勒家族出资、保险收益以及奥施康定在普渡药业重整程序终止后继续生产和销售奥施康定的收入。其中萨科勒家族出资通过分期付款方式完成：重整计划生效后先直接到位3亿美元，2022年6月前到位3.5亿美元，2024年底前到位10亿美元，其余部分在未来9-10年内分期到位。

（5）作为对萨科勒家族出资的交换，萨科勒家族不承认在奥施康定研发、生产和销售中有任何不当行为。在普渡药业重整程序终止后，萨科勒家族在政府部门和独立机构的严格监管下继续生产和销售奥施康定。新公司将不再设置奥施康定销售相关的岗位，不再聘用营销人员。

（6）构建“责任之盾”，适用非一致同意的第三方免责原则。所有受害者以及各州总检察长不得再追究萨科勒家族的责任，正在进行的诉讼都要撤诉，也不能再提出潜在的阿片相关赔偿请求；而且，无论是否直接涉及普渡药业经营，萨科勒家族的所有成员都获得相应免责。

（7）普渡药业公布3000万份文件，用于学术和公众研究。

这一份重整计划草案框架公布后，一时引发舆论大哗。

该重整计划之所以引发众怒，主要有两个原因：

其一，允许奥施康定继续生产和销售。尽管德雷恩表示，其将发布禁制令严格限制其经营行为，奥施康定销售亦将置于严苛且独立的监管之下，不允许再设专门的营销岗位游说医生过量开具使用奥施康定的处方。

其二，允许出资人萨科勒家族金蝉脱壳，通过破产程序而将其家族产业和成员都保护起来，不再受受害者的追诉和骚扰。

在举国上下皆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的氛围下，上述两个原因使得普渡药业重整引起人神共愤。这也是为什么普渡药业重整计划被批准后，网络上甚至出现一幅德莱恩法官巨幅画像被喷油漆的照片。考虑到美国法官通常具有的崇高地位，这种极其罕见的现象足以体现出公众的极端愤怒。

随着重整计划草案的公布，普渡药业重整案引发各界关注，最终惊动美国国会。国会议员们纷纷通过听证会、提出法律修正案中方式，来表达对潜在滥用的关切。

重整计划批准之后

2021年9月1日，罗伯特·德雷恩裁定批准普渡药业重整计划。

在此之前，德雷恩召开多轮听证会，尤其是特别传唤4位萨科勒家族成员到庭，了解其意见和态度。普渡药业首席代理律师马歇尔·赫柏纳（Marshall Huebner）拜访德雷恩，特别提醒如下事实：因为萨科勒家族的大部分财产都已设定信托，而且萨科勒家族大部分成员客居海外，任何在超出45亿美元的方案之外试图执行萨科勒家族的财产的想法将几乎不可能实现。赫柏纳特别强调，普渡药业重整计划确实不完美，但较之旷日持久且成本高昂的诉讼，显然是更好的方案。

该重整计划草案得到主要的债权人代表、部分个人受害者和部分州的支持。其中，官方债权人委员会明确表示支持该重整计划草案。官方债权人委员会认为，未来继续起诉萨科勒家族，不仅旷日持久，而且前途未卜，与其如此，还不如寻求一揽子方案解决问题。另外，萨科勒家族的大部分资产都在海外，即便受害者获得胜诉判决，在实际执行时也可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障碍。因此，官方债权人委员会建议其背后的无担保债权人投赞成票。

反对该重整计划批准的声音调门极高，联邦司法部、破产管理署和部分州都站了出来，使对该重整计划的批准具有了可上诉性，也对普渡药业重整案的前景带来一定的不确定性。代理华盛顿州的律师公开表示，德雷恩对该重整计划的批准，将酿成历史性错误，该破产法院的批准裁定亦会通过上诉推翻。华盛顿州总检察长鲍勃·弗格森（Bob Ferguson）和康涅狄格州总检察长威廉姆·童都表示，他们将会通过上诉法院来推翻德雷恩法官的裁定。弗格森明确表示，该裁定将是对受害者的侮辱，而这些受害者在破产程序中却是沉默的大多数。

从德雷恩的表态看，他对普渡药业重整计划也很无奈，至少部分地持保留意见。在裁定批准重整计划后，德雷恩表示，“这是一个苦涩的结果”，“我相信至少部分萨科勒家族成员对奥施康定索赔负有责任，我也希望能够有更好的结果。”德雷恩承认，他内心希望萨克勒家族能够付出更多，但他无权强迫任何特定的额度。而且，德雷恩还对外披露，传唤到庭作证的4位萨科勒家族成员无一表达歉意，德雷恩认为强迫道歉不是真正的道歉，所以大家都不得不接受没有歉意的方案。

9月17日，美国破产管理署率先表示将对德雷恩批准普渡药业重整计划提出上诉，此后其他州和机构陆续跟进。美国联邦司法部公开声明，这一重整计划不仅违法，而且违宪，直接把一份重整计划的批准与否上升到违宪高度！

如今，距离德雷恩批准普渡药业重整计划批准已两个月。这两个月期间，跟普渡药业重整案相关的消息不少，比如德雷恩提出明年退休，比如媒体披露普渡药业为游说国会山花费巨资，比如围绕究竟是上诉到联邦区法院还是直接上诉到联邦第二巡回法院的争议，比如麦肯锡同意为其过去对普渡药业提供的咨询意见付出5.73亿美元赔偿……但因为上诉程序已然启动，该重整计划尚未生效。

即将到来的2021年11月9日，另一场有关是否中止该批准执行的听证会，将在麦克马洪法官的主持下举行。普渡药业重整案的未来究竟如何，且让我们拭目以待。

（作者陈夏红为中国政法大学破产法与企业重组研究中心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