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识途|浙江调研笔记⑤：担保那些事儿

一个悲伤的故事

“2009年的时候，我的企业销售是一个亿，不过后来，在2011年发生了一些小插曲。”快五年过去了，A老板如今讲起他遭遇的担保债务风险，平静的微笑中带着许多无奈。名片上还是黑发的他，如今已是满头银丝。那次突如其来的债务危机，大量的企业牵连其中。我们这次在调研中拜会到了几家深受连环担保之害的企业，A老板的企业就是其中之一。

A老板是技术专家出身，高级工程师，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A老板的公司而言并未产生很大影响，销售额保持一路攀升，并且成为当地第一批经过国家认定的高新技术企业。2009年国家开始出台一系列刺激政策，备受关注的A老板被政府选中，希望他的企业能扩张产能。在地方政府的鼓励下，这位老板向银行贷了7000万元，开始与人合伙买地、建设新厂房、进一步扩张产能。

然而，产能扩张的过程并不顺利。2009年底合伙人突然撤资，A老板建厂的资金链出现了窟窿。紧急关头，另一位B老板解囊相助，帮助A度过了难关。也是在地方政府的撮合下，B老板希望A老板为其提供银行贷款的担保，老板A念及救难之恩，先后为B老板担保了1.1亿。

2009年的政策刺激以后，紧接着的就是2011年高歌猛进的通货膨胀。为了应对通胀，央行开始收紧信贷政策，银行能用来放贷的钱越来越少，利息自然也逐渐上升。当初拿到较多信贷资源的企业，还贷付息的压力一时间大了不少。许多过度扩张的企业不堪债务重负，开始出现经营问题，这其中就有B老板的企业。

B老板应对债务的方式很简单，跑路。如此一来，A老板的企业突然多出了1.1亿的担保贷款，这让A企业根本无力负担。与此同时，银行还冻结了A老板的房产证，导致A企业过去的7000万元流动负债无法转贷，变成了长期负债。最终，企业成为“黑名单的企业”，A老板本人成了大家口中的“老赖”。

危机当前，A老板尚属幸运，因为得到了政府的扶持。在政府的干预下，银行没有将企业的抵押资产强制变卖。从此以后，A老板的企业一直在债务、官司、员工流失之间挣扎。后来，企业差点在2015年倒下去，全靠A老板苦苦支撑，挺了过来。

在债务风暴中勉强存活下来的A企业采取了 “金蝉脱壳”的策略。原先的公司承担了债务违约的责任，大老板成为了“老赖”，但是把优质的生产资料从母公司剥离出来，成立了小公司，由其徒弟进行着小规模的生产。只不过，已经打响的品牌彻底完蛋，大量的优秀员工逐渐流失，企业无法再续辉煌。

我们即将离开时，A老板拉着我们去看了他的陈列室，挂满了墙壁的荣誉状。这其中，就包括那个2009年受到政府高度认可的“高新技术企业”认定牌子。

担保的原动力

连环担保在东南沿海的中小企业融资方面，曾经扮演过十分积极的作用。政府、银行和企业在其中扮演着不同分工，却同样重要的角色。

从企业的角度来说，连环担保其实是中小企业抱团向银行申请贷款的方式。中小企业的信用基础差，底子薄，融资困难。由几个企业互相担保，可以贷出比单个企业自己去申请贷款多得多的钱。通过这种方式，中小企业可以增加信用额度。

从银行的角度来说，一方面可以防止集团公司或关联公司逃废债的情况。连环担保可以使关联企业绑定在一起，因为部分企业集团利用开设多个子公司的形式，进行资金转移，出现了风险就逃避债务，而使得集团的子公司们连环担保可以防止这类事情发生。另一方面，连环担保增加中小企业的信用级别，可以为中小企业发放更多的贷款，银行可以很好地完成信贷发放的指标。

从政府的角度来说，由它作为中间人，撮合担保贷款，自己不用付偿还责任，又可以使得当地的投资拉动起来。这样一来，企业，银行，政府都有动力去做连环担保。

游戏结束

此后，东南沿海部分地区担保链出现断裂，继而在小范围内引发债务危机。之所以担保链风险会爆发，主要有三个原因。

第一是担保本身的“连环”性质。一旦一个企业经营出现问题，无法偿还贷款，替他担保的企业则需要偿还担保的贷款。在连环担保之下的中小企业，本身就已经由于担保增信而导致了借贷过度，如果再突然背上了其他企业的债务，自然是无法承担。于是，区域性的债务危机就此爆发。

第二个导致担保链债务危机的原因就是中小企业“借短用长”的融资结构。因为中小企业信用级别较低，银行一般只允许他们申请一年期以内的短期流动资金贷款。这部分贷款本身大多是用来填补企业的流动资金需求，但是中小企业往往将短期借款用来进行长期的固定资产投资，然后逐期递延。这样的融资结构使得中小企业无法承担过多的短期负债。企业在拿到贷款后，将贷款用于土地购买和厂房建设，这些固定资产变现十分困难。如果此时替他人担保的债务突然落到自己身上，中小企业自然是没有闲暇资金还贷的，由此导致实质性违约。

第三个原因则是不断攀升的融资成本。“借短用长”导致借了的贷款无法短时间归还，而在此期间融资成本随着利率增加而不断上升。不断上升的融资成本，吞噬了企业的利润，加速了企业的崩溃。

担保的故事远未结束。我们调研其他市区，因为连环担保或者债务导致的企业破产倒闭的故事正在上演。据我们了解，所有经营尚可的企业都不敢去做担保贷款了。以前没有做过的企业，以后也坚决不做；已经背负担保贷款的，正赶快逐步还掉。所有接受我们访谈的企业家、政府官员和银行家都明确表态，今后不再做担保贷款了。连环担保已经成为他们心中的阴影。

（本次调研受到中国人民大学重阳金融研究院的资助，特此表示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