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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记|叶广芩笔下的老北京
【编者按】近日,小说家叶广芩推出了新著《去年天气旧亭台》,在这本记载北京生活的小说集里,作者回忆旧事,写下了自己儿时的生活、街坊、玩伴,更铺展开了浓浓的老北京风情。她在《后记》里写道:“记忆中的胡同,一棵老槐,两只寒鸦,几堆残雪,半街房影”,“如同母亲站在家门口的张望”。那是一代人关于城市的记忆,即便“胡同沉寂了,但是在这座城市里蕴藏的无处不在的大气底蕴,却依然荡漾在我们周围,浸润着我们”。
本文摘编自其中的《太阳宫》一篇,由澎湃新闻经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授权发布。
图为西牌楼,上书“弘佑天民”、“太极仙林”,相传为明代严嵩手迹。我们家住在北京戏楼胡同,在雍和宫东边,是和国子监的成贤街相对应的一条胡同。胡同东西走向,安静、宽展,邻里街坊都熟识,关系处得都很好。胡同西口卖香烛的赵大爷,胡同中间柏林寺的和尚广玉,东口打烧饼的刘大大,对门的小裁缝孙顺儿都是我的好朋友。他们都喜欢我,管我叫“小丫头片子”。
日子过得有一搭没一搭,挺憋闷,主要是没有“事情”可干。我的活动范围就是院里,到胡同都得征得妈的许可。妈说胡同里有拍花子的,拍花子的专门逮小孩,手上抹了迷魂药,往小孩脑袋上一拍,小孩就迷迷瞪瞪跟着拍花子的走了,走到乡下被卖了,再也回不了家。按现在说法就是拐卖儿童,想法子哄着小孩跟他走罢了。可是搁六十年前,就有了太多的诡异色彩。院里的活动是有限的,跳皮筋没有伴,玩拽包没有对手,只好对着猫歌唱,什么“苏三离了洪洞县”,什么“三轮车上的小姐真美丽”,想起哪出唱哪出,搜肠刮肚,一直唱到“弹尽粮绝”。花猫不会欣赏,趴在台阶上睡了一觉又一觉,呼噜打得很美。
老北京街景有时候也在看门老张的带领下到胡同东边的柏林寺去转转。柏林寺是元朝大庙,曾经是北京八大庙之一,有先有柏林寺,后有北京城之说。据说曾经有过十里柏林的称谓,后来柏林逐渐消失,名字没变。在我记忆中,柏林寺很大,有大殿几重,高台阶,还有精美的砖雕影壁和老得说不出年龄的榆树,以及“万古柏林”的大匾。大匾的印嵌在正中,当是哪位皇上的作品。柏林寺给我的感觉有两个,一是大,二是破。庙里边阴森森的,有很多柏树,都跟老爷子似的,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一点儿也不好玩。
夏天到了,北京每年的夏天都要下暴雨,那雨下得像大盆子往下浇。我寂寞地坐在窗户后头看下雨,东西厢房的房顶上有云彩在跑,像是一股股的烟。云彩都降到房顶了,可见它飞得有多么的低,我最向往的事情是坐在高高的,白白的云彩上,棉花堆一样柔软厚实,在云彩上打滚、翻跟头。从高处往下看,看爸爸去上班,看妈做针线,还看什么呢?没了。在我的日子里,再没什么可填充的了。这天的雨下得很大,时间也很长,房檐下哗哗地流着水,成了一道雨帘,院子里也积满了水,像是公园的水榭。在百无聊赖中,我看见老张戴着草帽在院里蹚水,我立刻兴奋起来,隔着玻璃对着老张大声喊:“下雨喽,冒泡喽,王八戴着草帽喽!”雨声太大,老张没听见,我就再喊,一遍一遍的,喊得脖子上青筋蹦得老高。
老北京俯瞰图妈出来了,站在廊下,递给老张一根捅火炉的铁通条。原来是沟眼堵了,秉妈的命令,老张在通沟眼,让院里的水快排出去。妈说照这样再下,水就进屋了。老张撅着屁股在水里掏,整出不少枯树枝烂树叶什么的,其中最重要也是最精彩的要数我的小布人儿了。老张拎着已经不堪入目的小布人儿,愤怒地一甩,啪,小布人儿上了北屋房顶,趴在房脊上,真正地居高临下,看爸上班,看妈做针线去了。
妈和老七说要到太阳宫住两天。
去太阳宫,我简直要高兴死了!
太阳宫是北京过去、现在都不太有名的地方。小时候我很自豪地跟别人谈论太阳宫,却几乎没人知道。现在跟人说起太阳宫,会有人哦一声说,地铁十号环线上的一个车站。除此之外再说不出更多。当年那美丽、快乐、神秘的地方竟让人不为所闻,仅成为我的个人收藏,这点让我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觉得遗憾。为纪念太阳宫,所以我才给你们写下这篇文字。这是我世俗的宿命,也是我对这一地方的感念和期许。
太阳宫是乡下,妈到太阳宫去得做好几天准备。去太阳宫对妈和我来说,是件很大的事,不是站起来拍屁股就走的简单。在我单调寂寞的院落生活中,那是一种放开了的张扬,是可着心的撒欢,这样的机会一年也就一次。
上世纪40年代,去太阳宫出东直门坐三轮车得走半天。不似现在,坐公交车十几分钟就到了。每回去,妈把时间都掐算得很准,不多不少,两天,还得是没风没雨的两天。那时候没有天气预报,我真不知妈是怎么掌握天气的。
去太阳宫的季节多是夏末秋初,早晚天气渐渐转凉,各种瓜果开始上市,气候不冷也不热,是个敞开了玩,敞开了吃的季节。
我喜欢这样的季节。
民国初年的永定门箭楼太阳宫也是我和农村接触的初始,从这里我知道了什么是“乡下”,知道了什么是沤粪、浇地、除草、打尖。以致我长大后到农村插队,当农民,望着异地的河沟水渠,黄狗白杨才并不觉得生疏。
我们出发那天,老张叫来了三轮车,停在大门口,母亲得跟蹬车的讲半天价。因为人家不愿意去,老张只跟人家说“出东直门”,并没详细交代上哪儿去。及至知道上太阳宫,蹬车的就不想去了,嫌太阳宫偏远,回来拉空,挣不着钱。妈不住给人家说好话,还答应送他十个芝麻火烧,蹬车的才勉强答应了。原本上太阳宫是可以骑驴的,东直门外有驴窝子,有许多驴歇在门脸儿,供人雇用。讲好价钱,驴主在驴背上搭条褥子,在前边拉着,雇主上去骑就是了。那驴我跟妈骑过两回,妈教给我说,女人家骑驴得偏身坐着,不能叉腿骑,那样不雅。还说骑驴不比骑马,马是骑腰,驴是骑屁股……
跟蹬车的谈好价儿,我已经迫不及待上了车,妈还在台阶上磨蹭,给看门老张请了个蹲安说,您看家,受累了。老张回了礼,让母亲走好。老北京人的这种礼数忒多,繁杂得让我反感,我巴不得老张们快点进去,好让我们蹬车走人。妈上车后,我们的三轮车走得连门口都快看不见了,老张和老七才转身进院。妈说这是送人的规矩,没有行人还没动身,送行的就不见了身影的道理,那样会让人笑话。
三轮车三拐两拐到了东直门,那时候的东直门还有门楼,非常气派。钻过城门洞,里头嗡嗡的,回声很大,我喜欢在里头哇哇地喊两嗓子,听听自己的回音儿,是件很好玩的事情。想着东直门那些消失了的进了汤锅的驴,我想学着胡同里推车卖驴肉的二头喊一句:“驴肉——肥呀!”结果刚喊个“驴——”就被妈拍了一巴掌,下边的憋回去了。妈说,闺女家家的,当着众人喊什么驴肉!
闺女家家的不能做的事情真多啊!
《去年天气旧亭台》,叶广芩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6年5月。- 报料热线: 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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