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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利亚男孩照片疑造假:战地摄影如何削弱现实悲剧的反应能力
突然网络上出现了质疑的声音,揭批小男孩坐在救护车里的场景是摆拍的。这方面意见不如触发同情心的声音影响深远,却在新闻话题中十分惹眼。从战争国蔓延到收留国,耸人的质疑声将非政府组织的行为指向潜藏于表面的“难民产业”利益链条,政府、蛇头、人道主义组织和媒体都成了皮条客。披露者认为,视频的始作俑者是非政府组织(NGO)“白头盔”(White Helmets)的成员,他们为反政府武装占领区的叙利亚人提供人道主义援助。披露者同时称,一些影像被编辑、注释后远离了事实,却成为服务北约战略新形势的宣传手段。原因在于“白色头盔”受到英国政府资助,他们通过社交媒体传播战区影像、叙述战争故事,甚至直接参与战争行为、对抗政府军人士,使北约反对巴沙尔·阿萨德(Bashar al-Assad)政府的立场及其在叙利亚的军事行动合理化。
主流媒体上鲜见质疑之声,质疑者的证据也不完全可靠,也许当中同样不乏演绎和谬误。但是,对这张照片的人道主义表达及其稍后力度不大的反转都不免让人联想起难民潮之初的另一张照片。在去年那张著名的照片里,一名叙利亚的三岁男童“死在了沙滩上”。一些摩洛哥民众纷纷去到沙滩,以小男孩死去的姿势躺在沙滩上以示悼念和抗议。《独立报》(The Independent)遗憾地声称,小男孩没能成功地逃亡安全的欧洲。《每日电讯报》(Daily Mail)则认为,他成了人类灾难的小小受害者。人道主义采取了战争与和平、危险与安全、人类与个体、大与小的对比叙事策略,外部世界的人凭借媒体获得了安全的观看位置。尸体和鲜血的恐怖感离开了我们,取而代之的是同情,和曳足感伤与哀怜的一切必要元素。我们也习惯于从照片中获得观点和记忆对象,当我们说到“难民”时,小男孩的形象跃然纸上。
无论是沙滩上还是救护车里的叙利亚男孩,他们在影像中的表现都是“恰如其分”的。摄影师捕捉到小男孩在救护车里用手擦脸的镜头,把单独几个画面截取出来放到社交媒体上。对摄影师而言,此刻小男孩“安静地坐着用手擦脸”是一个正确的画面。所谓“正确”,就是符合该组织对战争的观念。多家媒体强调着男孩安静的仪态,正如一年前沙滩上安静的遗体一样,都成了勇敢与尊严的道成肉身,借以投射困境与希望的价值判断。对观众而言,大脑填补影像空白,令我们自以为是。观众给他衣衫褴褛、满身是泥的样貌下判断,构想一个平行的现实,使他具有过去和未来。坐在那里的小男孩处在时间的河中。“过去”满足观看者的猎奇心态,并符合他们对贫困、剥削的认识;“未来”则等待着被验证,没有人怀疑幸存只是这名男孩新的苦难的开始,如昨天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的头版文章及时报道的那样:“叙利亚小男孩的哥哥不治身亡。”战地摄影无疑是权力工具,它承载了和平地区的人所能理解的意识形态。被拍摄的受伤男孩和难民遗体令人动容,绝不因为他们是美的,而是照片传达的同理心能被观看者纳入自己世界的意识形态中。和环保组织拍摄捕鲸的可怖画面同理,照片向大众确认了世界之为整体的事实,也确认了文明之中生命的必死性,并警告霸权珍重人的脆弱和无能为力。在这个过程里,所谓客观性成为老生常谈的话题。事实上,对画面被有意裁剪或编辑的担心是多余的。这一前设将摄影师隐身了,画面早已被编辑,因为透过取景框看到的世界本就是有限的。更重要的是,遥远的观看者处于消息不对等的劣势,却很少质疑战地记者的初衷,反而会感谢他们为自己带去了痛苦的顿悟和人性的体认,为被摄对象带去了尊严,使之被注意到。另一种宣扬大众应了解真相的话语刺激起人们对真相的强烈渴望,可越是这么做,越在远离真相的表面停滞不前。尽管有时候最肤浅的就是最真实的,但在无垠的照片和影像的海洋上,只好沉浸在浅表的或犬儒或人道主义的滥情里。
在此次拍摄事件中,“白头盔”的中立立场受到质疑。“白头盔”重申中立立场并发起签名活动,希望获得诺贝尔和平奖提名。这些都不出人意外,许多服务于战争的非政府组织都曾陷入政府与民间资本的合谋中。曾有不少摄影师在拍摄诸如贫民窟居民、精神病人等边缘人群时做过去政治化的努力,因为这些题材的主角处在主流意识形态之外的另一个世界;但战争影像的特殊性在于,去政治化是不必且不能的,每一张产出的照片都等待着国际秩序下舆论的检验,没有局外人。甚至可以说,战地照片也是战利品。在这一过程中,人道主义影像给观众带来的不是铁石心肠,观看他者的伦理被建构起来,使大众有能力镇静地面对画面中残缺的身体或妇孺的眼泪。政治化的图像还给观看者以评论的勇气,人们像分析战争电影画面一样解剖战争场面,有时还带着波普心态将照片上的尸体剪下来贴到一张议会照片的中央讽刺一番,而这种讽刺正符合某种现代伦理的要求。
对镇静的训练和对这种伦理要求的体认切实地影响着和平地区的人们,当他们遭遇灾难时,他们也“异常镇定”,这是媒体评判标准的要求。反复播放的巴黎恐怖袭击画面与从叙利亚和伊拉克传回的画面被归入同一范畴,它们削弱了巴黎人对现实悲剧的反应能力、解决问题的能力和发现真正战场的能力。反过来,同一批人又将自己对巴黎亲朋们的认识移置到叙利亚的小男孩身上,在本难以跨越的距离上获得虚伪的熟悉感和占有陌生世界的迫切感。诚然,照片的使用语境决定了理解它的方式,而作为新闻图片的战地照片将它的使用语境缩小到了十分现实主义的地步。尽管两名叙利亚男孩的照片开拓了人们的视野,但过度的沉浸与自信让人产生了道德上的麻木感。长此以往,十足的现实主义剥夺了观看者与观看对象之间的张力,照片内容让观众无比接近它们,以至于没有任何超现实的力量让人感到疏离。只有亲近,没有疏离,观看者被严重异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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