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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察秋毫|西撒哈拉风起云涌,摩洛哥或成最大赢家?
8月24日,阿尔及利亚外交部长拉马丹·拉马姆拉在新闻发布会上正式宣布与邻国摩洛哥断交。从历史来看,尽管两国在外交事务上波折不断,但这是至今为止阿尔及利亚首次单方面宣布同摩洛哥断交。此次事件与近一年来摩洛哥对西撒哈拉有领土主张和当地独立势力“波利萨里奥阵线”重新进入敌对状态具有密不可分的联系。而隐藏其后的是,自殖民时代起,所遗留的复杂领土问题和尖锐的地缘政治矛盾。本次明察秋毫将从这次断交危机切入,回顾两国关系的发展并分析北非地区外交形势的走向。
两国矛盾的历史背景
摩洛哥与阿尔及利亚有着非常多的相似之处,两者同属马格里布地区、都信仰伊斯兰教、两国使用着相似的语言。两个如此相似的国家本应利用其相似之处,为双方的沟通奠定坚实的基础,但由于双方历史、政治和意识形态上差异,让这两个共用1550公里国界的邻国“兄弟”陷入无止境的冲突之中。
从根本上讲,西撒哈拉、摩洛哥和阿尔及利亚的紧张关系和冲突频繁的原因,在于该地区久悬未决的领土问题。西撒哈拉位于非洲大陆西北角。公元7世纪,随着阿拉伯帝国的兴起与壮大,阿拉伯的摩尔人迁居于此,与当地土著结合并逐渐成为当地的主要民族。15世纪中期,为了突破奥斯曼帝国的封锁,葡萄牙另辟蹊径,将目光转向大西洋,并在西撒哈拉沿海建立起殖民据点。随后,西班牙凭借其强大的军事实力,于1884年取代葡萄牙成为该地区的新殖民者。与此同时,1847年法国将阿尔及利亚划为其海外属地,而摩洛哥则在半个世纪后被法国和西班牙所蚕食。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一方面由于战争的庞大支出,欧洲国家已难以维持其在海外的殖民统治;另一方面,随着非洲各地的民族意识的觉醒,反殖民独立运动在欧洲所属殖民地愈演愈烈,非洲各国纷纷宣布脱离其宗主国,建立独立的主权国家:1956年,西撒哈拉周边的摩洛哥率先实现独立后,邻近的毛里塔尼亚及阿尔及利亚也分别于1960年、1963年宣布独立。阿尔及利亚独立后,摩洛哥宣称其拥有阿尔及利亚与西撒哈拉接壤的西南部的廷杜夫省和贝查尔省的主权,导致两国关系急转直下,昔日的反殖盟友兵戎相见,爆发了长达四个月的“沙地战争”,为日后两国的领土纷争埋下了导火线。
1965年,联合国开始主导西撒哈拉地区的非殖民化进程,多次讨论并通过关于西撒哈拉问题的决议。联合国承认摩洛哥和毛里塔尼亚与西撒哈拉存在历史上的联系,但这并不足以证明两国拥有西撒哈拉地区的主权,并始终强调西撒哈拉人民拥有不可剥夺的独立和自决的权力。1973年,西撒哈拉当地武装“波利萨里奥阵线”(Polisario Front)成立,以反抗西班牙殖民统治,并反对摩洛哥和毛里塔尼亚的主权声明,要求西撒哈拉完全独立,1975年,联合国通过诉诸国际法院的方式来解决该地区主权争端的问题。求援于联合国无果后,为逼迫西班牙撤出西撒地区,摩洛哥国王无视国际法院的裁决,发动“绿色进军”(Green March),35万名摩洛哥公民在该国军队的保护下,从南部的塔尔法亚市,越过摩洛哥与西撒哈拉的边界。此举震惊了阿尔及利亚,阿国忧虑摩洛哥若继续壮大,可能会进一步危害地区稳定,使其转而支持波利萨里奥阵线,希望能借此机会解放西撒哈拉。
与英法等殖民帝国相继撤离非洲殖民地的做法不同的是,西班牙为了更好的占领西撒哈拉当地的自然资源,将其改为海外省。这一做法引发了摩洛哥与毛里塔尼亚两国的不满,两国暗地里支持西撒哈拉人民游击队与波利萨里奥阵线,以反抗西班牙的殖民统治。西班牙、摩洛哥、毛里塔尼亚三国最终于1975年11月签订《马德里协定》,结束了西班牙在西撒地区长达一世纪的殖民统治。
西班牙撤离西撒后并没有给该地区带来和平。西班牙旋即与摩洛哥和毛里塔尼亚在马德里举行了谈判并分别签署了分治协议,协议基于两方管理,摩洛哥控制了西撒哈拉北部三分之二地区,毛里塔尼亚控制了南部三分之一地区。与此同时,在阿尔及利亚扶持下的波利萨里奥阵线也对西撒哈拉提出主权,宣布成立阿拉伯撒哈拉民主共和国并要求摩、毛双方撤出西撒。为此,三方在1976年至1979年间多次发生武装冲突。毛里塔尼亚在1979年后因为在西撒哈拉战败而退出,但是摩洛哥和阿尔及利亚之间的冲突则一直持续到了1991年。至此,摩洛哥控制了西撒哈拉大约四分之三的领土。
1991年,摩洛哥与“波利萨里奥阵线”正式签署停火协议,并同意次年在联合国的组织下进行独立公投。至此,双方才结束了16年的长期武装冲突。虽然停火协议为西撒地区在和平进程上带来了进步,但是西撒和平还远远没有实现。双方在选民资质问题上出现了巨大分歧,使得独立公投陷入停滞。波利萨里奥阵线认为只有1974年西班牙在西撒领土上人口普查计入的74000人可参加全民公投。而摩洛哥则认为其他撒哈拉人都有权投票。在此背景下,时任联合国秘书长西撒问题个人特使的詹姆斯.爱迪生.贝克提出了“贝克计划”,在让西撒“独立”和“并入摩洛哥”的两个选择基础上,又提出了“在摩洛哥主权下”自治的方案。但是冲突双方都不接受这些方案,导致双方的谈判再次陷入停滞。
时间进入21世纪,双方虽然一直没有正式爆发冲突,但摩洛哥与波利萨里奥阵线都有着自己“蠢蠢欲动”的尝试。2005 年 5 月,在摩洛哥控制的西撒哈拉地区和摩洛哥南部的部分地区爆发了独立支持者或公投支持者的示威和骚乱,随后被镇压。而波利萨里奥阵线也断断续续地威胁要恢复战斗,称摩洛哥拒绝举行公投是违反停火条款。双方就公投是否开展和反复对抗议者的镇压,始终在矛盾爆发的边缘游走。
矛盾核心:
西撒哈拉问题的激化
波利萨里奥阵线,图源:AFP
2020年年底,西撒和摩洛哥之间再一次陷入紧张状态关系。11月,摩洛哥在盖尔盖拉特发起了一次打开通往毛里塔尼亚公路的军事行动。对于摩洛哥擅自派遣军队进入西撒的行为,波利萨里奥阵线痛批摩方违反协议,随后又宣布结束近30年前签署的停火协定,誓言恢复武装斗争。在这样的紧张情绪之下,美国方面又火上浇油。特朗普在12月10日高调宣布,摩洛哥和以色列将建立全面的外交关系,于此同时,美国也将承认摩洛哥对西撒哈拉的领土主权。特朗普在推特上说道:“又一历史性突破。我们的两个朋友,以色列和摩洛哥建立外交关系,是中东和平的重大突破。” 美国此举的这一举动引发起了阿尔及利亚国内的舆论狂潮,也引起了支持西撒哈拉拥有主权,渴望独立的西撒人的强烈不满。阿尔及利亚随后便表示,将继续支持西撒哈拉独立运动。可以说,2020年底的西撒哈拉紧张局势激化的直接原因,离不开美国对摩洛哥领土问题的表态。特朗普执政以来,一直致力于撮合以色列与阿拉伯国家关系正常化,但是以承认摩洛哥对西撒主权的这一举措,虽然得到摩以双方的支持,但是也严重损害了其他利益相关国家的权益。阿尔及利亚就针对美国这一行为表态称:“摩洛哥政权愿意出卖自己的灵魂来维持对西撒哈拉部分地区的非法占领。” 对此,摩洛哥政府则表示西撒哈拉争端的真正罪魁祸首是阿尔及利亚。无疑的是,美国的介入给本就日益紧张的西撒局势埋下了新的隐患,也进一步加剧了北非地区的地缘政治博弈。
西撒哈拉人举国旗对摩洛哥前哨站抗议,图源:联合日报
在全世界聚焦阿富汗局势的同时,阿尔及利亚和邻国摩洛哥的关系发生了重大变化。8月24日,阿尔及利亚宣布与摩洛哥断交。阿尔及利亚外长在一份声明中提出了一长串的断交理由,他表示:“历史和客观事实均证明,自阿尔及利亚独立以来,摩洛哥王国从未停止对我国采取敌对行动。” 这虽不是两国第一次断交,却也是自1976年爆发西撒哈拉武装冲突以来,阿尔及利亚首次单方面与摩洛哥的断交行为。7月13日至14日,不结盟运动会议在纽约举行,摩洛哥驻联合国大使希拉莱公开支持阿尔及利亚境内卡比利亚分离主义运动“勇敢斗争、争取自决权”,对此,阿尔及利亚作出召回大使的激烈反应。而造成阿摩两国断交的直接导火索,则是由于8月上旬,在阿尔及利亚东北部柏柏尔人聚集的卡比利亚地区爆发的大规模山火。由于卡比利亚地区受到摩洛哥支持的柏柏尔独立运动一直比较活跃,阿国一度认定此次火灾是在摩洛哥支持下由“卡比利亚民族自决运动”组织人为操作的。9月22日,阿摩双方的关系进一步紧张,阿国宣布由于受到摩洛哥方面的持续挑衅,决定禁止摩洛哥民航及军用飞机进入阿领空。在目前的状态下,两国的断交行为毫无疑问的将使该地区的外交局势更加复杂。而双方多年来的新仇旧恨也令冲突解决难上加难。除了历史遗留问题之外,本次外交危机的背后也有着其他的原因值得分析。
当地时间2021年8月10日,阿尔及利亚,一片森林地区发生火灾,现场浓烟滚滚,图源:人民视觉
学术延伸:
柏柏尔人
柏柏尔人是北非一个古老的闪含语系民族,在今天阿国境内约有900-1300万柏柏尔人,卡比利亚地区的卡比尔人是柏柏尔人的重要分支。阿尔及利亚相比摩洛哥对柏柏尔文化及语言的容忍度更低,该国境内的柏柏尔人政治参与度低,独立倾向强烈且常引发暴力冲突。
造成本次外交危机的其他嫌隙
除了在西撒哈拉问题上积怨已久之外,此次断交危机的爆发也与阿尔及利亚和摩洛哥其他方面的利益冲突息息相关,这其中就包括地区分离主义运动以及域外国家的影响。
如上文所及,阿国将此次山火发生的直接原因归咎于“卡比利亚民族自决运动”。“自决运动”组织的兴起要追溯到2001年,当时卡比利亚地区一位高中生在被阿国警察逮捕后去世,在当地引发了“黑泉”骚乱并导致了官方大规模的暴力镇压行动,此后卡比利亚的民族矛盾被彻底激化。2011年时,一位“自决运动”组织的前高级官员向外界表示,组织每月受到摩洛哥官方约25万欧元的资助。在今年7月纽约举行的不结盟会议上,摩洛哥驻联合国代表也的确以书面方式表达了对“卡比利亚民族自决运动”的支持。有法国分析人士指出,摩洛哥对卡比利亚地区独立运动的支持是一种对阿国支持“波利萨里奥阵线”的战略反制。但客观来看,本次大火与气候原因有关,北非多个国家也都受到影响,阿尔及利亚指控摩洛哥参与纵火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阿尔及利亚与摩洛哥外交的恶化同时处于中东地区矛盾激化的大背景下,摩洛哥与以色列实现关系正常化对阿拉伯地区的外交格局造成了较大冲击。事实上,在此次两国关系正常化之前,摩洛哥与以色列早已建立了紧密联系,90年代就互设代表处,以色列的间谍机构也长期与摩洛哥分享北非恐怖主义与极端主义的信息。对于和伊朗走的很近的阿尔及利亚来说,摩洛哥“牵手”以色列无异于引狼入室,“犹太复国主义”将对北非的地区安全形成威胁。今年8月以色列外长拉皮德访问摩洛哥时,就明确指控阿尔及利亚阻挠以色列以观察员身份加入非洲联盟。这一事件让阿尔及利亚对摩洛哥“为虎作伥”的行为明显感到不满。而不久之后,法国媒体又爆出摩洛哥使用以色列提供的间谍软件,监控阿尔及利亚军政高层的手机,这使得两国关系破裂已经不可避免。尽管特朗普政府执意改变西撒哈拉局面和以色列外交上对阿拉伯国家各个击破成为两国断交的催化剂,但在阿国看来,两国关系必然破裂的深层原因是摩洛哥长期受“大摩洛哥主义”历史情结影响下干预区域政治的欲望过于强烈。无论是西撒哈拉问题还是对卡比利亚的干涉,背后都离不开摩洛哥对恢复历史领土的执念。如前所述,由于摩洛哥王国在历史上由于西方殖民原因丧失了对北非很多区域的管辖能力,在国家独立后领土划界时又被法国把大片争议领土划给了法属阿尔及利亚,领土和资源多重矛盾直接导致了1963-1964年的沙地战争。“大摩洛哥主义”的民族主义思想指导了摩洛哥建国以来的周边外交政策,也让摩阿两国长期秉持不信任的认知架构。
“大摩洛哥主义”宣称的领土范围与实际领土对比,来源:维基百科
后续发展
阿尔及利亚与摩洛哥因西撒哈拉问题等一系列间隙造成的冲突对地区政治经济发展同样造成伤害。在区域政治一体化议题上,北非地区的阿拉伯国家联盟——阿拉伯马格里布[]联盟(Union of the Arab Maghreb)的停滞,就与西撒领土争端有脱不开的联系。
马盟五国中有三国———阿尔及利亚、摩洛哥和毛里塔尼亚都深陷西撒问题,阿尔及利亚支持西撒独立与摩洛哥和毛塔分割西撒形成了两大对立阵营。马盟在1989年的成立是基于前一年阿摩两国的外交关系恢复,然而马盟的发展进程长期受到两国关系反复摇摆的制约。由于阿尔及利亚长期支持波利萨里奥阵线作为西撒人民的合法代表,对摩洛哥的领土主张造成极大阻碍。20世纪90年代后,随着国际解决西撒问题的力度加大,阿尔及利亚也在解决这一问题中积极发挥作用,客观上使摩洛哥在西撒问题上面临越来越大的压力。1995年底,摩洛哥指责阿国直接插手西撒问题,要求中止马盟活动,并拒任下任主席国。此后,马盟最高级别机构———元首委员会一直处于停摆状态。2005年初马盟首脑会议出现转机,但在会议前夕阿国总统布特弗利卡致电祝贺波利萨里奥阵线成立32周年的行为, 最终令马盟首脑会议未能举行。因此,西撒问题严重阻碍着地区一体化进程。
此外,阿、摩两国的摩擦还破坏了区域经济合作的基础,比如本次断交危机就间接导致了能源危机。自 1996 年开始运行马格里布-欧洲 (GME) 天然气管道可能会在 10 月 31 日停止使用。今年8月26日,由于阿摩外交危机,在与西班牙大使就出口天然气问题会晤后,阿国能源部长穆罕默德·阿尔卡布确认阿尔及利亚打算仅使用直接连接西班牙的 Medgaz 管道向欧洲输气,同时暂停使用途径摩洛哥的马格里布-欧洲天然气管道。
马格里布-欧洲天然气管道(Maghreb–Europe Gas Pipeline)
这一变动除了将减少摩洛哥的过境税收以外,还可能会造成当地能源短缺。摩洛哥约有 12% 的发电使用来自阿尔及利亚的天然气。如果阿尔及利亚决定不再参与马格里布-欧洲天然气管道,足以使摩洛哥电力严重短缺。巴黎国际关系与战略研究所 (Iris) 主任弗朗西斯·佩兰 (Francis Perrin)表示,“避免停电的唯一方法是进口更多煤炭和燃油,来推动传统且污染更严重的发电厂满负荷运转,但这一战略与摩洛哥在非洲大陆推广太阳能和风能发电厂的‘绿色’雄心背道而驰。”这一管道的关闭还将使失业率与贫困率本就居高不下的北非损失数十万潜在工作岗位。
斯塔凡·德米斯图拉(Staffan de Mistura)接任联合国撒哈拉冲突特使,图源:法新社
11月1日,联合国资深外交官斯塔凡·德米斯图拉(Staffan de Mistura)将正式接任联合国撒哈拉冲突特使,他先后担任过联合国叙利亚问题特使及驻伊拉克特使。在此之前,该职位已空缺近两年半,因为其他十余名候选人都被摩洛哥或波利萨里奥阵线拒绝。但由于种种原因,联合国的调停能起到的作用将相当有限。受制于分割摩洛哥和波利萨里奥控制区的长墙,西撒特派团无法直接观察护堤上的交火情况,也无法核实个别事件的具体细节。此外,安理会成员对西撒哈拉局势的态度也各不相同。特朗普承认摩洛哥对西撒哈拉主权,也促使一些安理会成员公开表明了他们的立场。对此,俄罗斯表示,特朗普政府的决定将“破坏公认的西撒解决计划的国际法框架,该计划规定通过全民投票确定该领土的最终地位”。而在西非影响力强大的法国则支持摩洛哥在该地区的自治计划。该计划于2007年由摩洛哥提交给联合国,预计该领土将与摩洛哥合并,撒哈拉人民管理其内部事务,而摩洛哥则是其外部代表。由于拜登政府尚未就特朗普政府的决定作出明确宣布,特朗普政府决定最终自动生效,这无疑激化了矛盾。
文案:李昊楷 、万丹青、蒲星妤、王泽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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