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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少功:人生忽然,当不了太阳的人,当一只萤火虫也许恰逢其时 | 此刻夜读
文学报 · 此刻夜读
继《修改过程》之后,韩少功全新散文集《人生忽然》最近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上市,在新作中,韩少功以一个文学家和思想家的视角,展开对这个时代的观察和思考,同时,新作收录了韩少功几十年生命历程的记录和人生智慧的总结,韩少功说:“希望通过这本新书,和大家交流思想,分享人生,让大家的心灵有所靠近”。
以对时代的精准观察,
告诉大家如何做复杂时代的明白人
韩少功说,《人生忽然》对自己而言是很重要的一本书,记录了近年来自己的思考和感受。
据介绍,《人生忽然》全书分为三辑,第一辑“读大地”,收录对自然、大地、社会、生命、故乡等万事万物的精彩叙事;第二辑“读时代”,收录关于知识与经济、科技与价值、历史与文化、中国与世界、乡村与城市等转型时期的深刻哲思;第三辑“读自己”,收录作者几十年的人生历程、处世智慧以及灵魂深处最本真、最深情、最动人的点点滴滴。
评论家评价,《人生忽然》回应了时代之问,是中国当代文学的独特存在,可称为新时代文学的标杆作品之一。
在《人生忽然》中,韩少功以一个文学家和思想家的立场,谈历史文化、经济科技,谈城乡建设、时代社会,谈价值主张、道德精神,书中收录有《知识,如何才是力量》《当机器人成立作家协会》《个人主义正在危害个人》《聚焦:有关的生活及价值观》《文化:迭代与地缘两个尺度多》多篇文章,他以文学直抵社会现实、直面人心人性、直问当下未来,通过对各种常识或非常识的拆解和质疑,还原现场,还原人事,还原问题,实现了思想共存和精神包容,扩张了文学的思想承载量和审美张力,他通过以对这个时代的观察和思考,告诉大家如何做复杂时代的明白人,如何打开理想生活的心灵之门,并找回自我的定位和价值。
深情记录生命历程,
与读者分享人生智慧
新书为什么取名为《人生忽然》?
韩少功说:“《人生忽然》中的‘忽’字有3层含义,这里的‘忽’,一是‘快’,二是‘恍惚’,三才是‘忽然’”。他进一步解释,自己马上就70岁了,“现在回头一想,日子过得很快,忽然的这种感觉迎面扑来”;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当你再回头看很多事情,会有一种不确定、不清晰,恍恍惚惚的感觉。“忽然”还有提醒自己时刻保持写作的创新和内省之意,“忽然”不是“忽悠”,要每一篇作品都有感而发,不忽悠读者,不重复自己,真诚和读者交流;“忽然”也是“必然”,没有对文学的执着理想和孜孜以求,没有“板凳一坐十年冷”的功夫,就不会有忽然而至的创作成绩,写作不能投机取巧,必须厚积薄发,才能达到“忽然即必然,必然即突然”的终极状态。
新书里有一篇《长岭记》,是韩少功在知青岁月中写下的日记汇编,时间跨度为1972年3月至1974年12月。韩少功在书中写道:“它们只是一个老人对遥远青春的致敬,也是对当年一个个共度时艰相濡以沫者的辨认和缅怀……”
据介绍,从1972年的日记开始,《人生忽然》这本书的时间跨度有50年,收录的作品是从韩少功成长期开始,通过不断学习,不断研究,做出的对社会、对历史、对现实的种种思考和观察,在第三辑“读自己”中,收录作者几十年来的人生追寻和处世智慧,“是几十年生命历程和人生智慧的总结”。
上世纪90年代,韩少功(左三)老家湖南汩罗乡下与农民交谈
什么是情商?韩少功在新书里说,情商说直白一点,就是一种道德觉悟,一种适群者和利群者的心胸、眼界、性情、能力,一种能推进“合作与友好”的阳光品质。
怎样看待生命?韩少功在新书里说:一次性的生命其实都至尊无价,都是不可重复的奇缘所在。且让我们相互记住,哪怕记不了太久,哪怕一切往事都在鸿飞雪化,尽在忽然瞬间。
怎样看待个体生命和大时代?韩少功在新书里说:一个人生命有限,不一定遇上大时代。同样坦白地说,“大时代”也许从来都是从“小时代”里孕生而来,两者其实很难分割。抱怨自己生不逢时,不过是懒汉们最标准和最空洞的套话。
普通人怎样确立自我价值?韩少功动情地写道:
当太阳还隐伏在地平线以下,萤火虫也能发光,划出一道道忽明忽暗的弧线,其微光正因为黑暗而分外明亮,引导人们温暖的回忆和向往。
很多普通人在时代中遇到和面临的问题,《人生忽然》或许都可以给出答案,这本蕴含了人生智慧的散文集,出版方说:是为了献给迷茫、脆弱、却又满怀憧憬、渴望广阔天地的普通人。
新作选读 / 萤火虫的故事
在作家群体里混上这些年,不是我的本意。
我考中学时的语文成绩很烂,不过初一那年就自学到初三数学,翻破了好几本苏联版的趣味数学书。“文革”后全国恢复大学招生考试前,我一天一本,砍瓜切菜一般,靠自学干掉了全部高中课程,而且进考场几乎拿了个满分(当时文理两科采用同一种数学试卷)—闲得无聊,又把仅有的一道理科生必答题也轻松拿下,大有一种逞能炫技的轻狂。
我毫不怀疑自己未来的科学生涯。就像一些朋友那样,一直怀抱工程师或发明家之梦,甚至曾为中国的卫星上天懊丧不已—这样的好事,怎么就让别人抢在先?
黑板报、油印报、快板词、小演唱、地方戏……卷入这些底层语文活动,纯粹是因为自己在“文革”中被抛入乡村,眼睁睁看着全国大学统统关闭,数理化知识一无所用。这种情况下,文学是命运对我的抚慰,也是留给我意外的谋生手段—至少能在县文化馆培训班里混个三进两出,吃几顿油水稍多的饭。可惜我底子太差,成天挠头抓腮,好容易才在一位同学那里明白“论点”与“论据”是怎么回事,在一位乡村教师那里明白词组的“偏正”关系如何不同于“联合”关系。如果没有民间流传的那些“黑书”,我也不可能如梦初醒,知道世界上还有契诃夫和海明威,还有托尔斯泰和雨果,还有那些有趣的文学啊文学,可陪伴我度过油灯下的乡村长夜。
2001年,韩少功重回当年湖南省汩罗县天井公社的知青点,这里距他现在每年都会住上半年时光的八景乡二十多公里。(韩少功/供图)
后来我终于有机会进入大学,在校园里连获全国奖项的成功来得猝不及防。现在看来,那些写作确属营养不良。在眼下写作新人中闭上双眼随便拎出一两个,大概都可比当年的我写得更松弛、更活泼、更圆熟。问题是当时很少有人去写,留下了一个空荡荡的文坛。国人们大多还心有余悸,还习惯于集体噤声,习惯于文学里的恭顺媚权,习惯于小说里的男女都不恋爱、老百姓都不喊累、老财主总是在放火下毒、各条战线永远是“一路欢歌一路笑”……那时节文学其实不需要太多的才华。一个孩子只要冒失一点,指出皇帝没穿衣服,便可成为惊天动地的社会意见领袖。同情就是文学,诚实就是文学,勇敢就是文学。宋代陆放翁说“功夫在诗外”,其实文学在那时所获得的社会承认和历史定位,原因也肯定在文学之外—就像特定棋局可使一个小卒胜过车马炮。
解冻和复苏的“新时期文学”,在某种程度上很像五四新文化大潮时隔多年后的重续,也是欧洲启蒙主义运动在东土的延时补课,慢了一两拍而已。双方情况并不太一样:欧洲人的主要针对点是神权加贵族,中国人的主要针对点是官权加宗法;欧洲人有域外殖民的补损工具,中国人却有民族危亡的雪上加霜……但社会转型的大震荡和大痛感似曾相识,要自由、要平等、要科学、要民富国强的心态大面积重合,足以使西方老师们那里几乎每个标点符号,都很对中国学子的胃口。毫无疑问,那是一个全球性的“大时代”—从欧洲17世纪到中国20世纪(史称“启蒙时代”),人们以“现代化”为目标的社会变革大破大立,翻天覆地,不是延伸和完善既有知识“范式”(科学史家T.S.Kuhn语),而是创建全新知识范式,因此释放出超常的文化能量,包括重新定义文学,重新定义生活。李鸿章所说“三千余年一大变局”当然就是这个意思。历史上,也许除了公元前古印度、古中东、古中国、古希腊等地几乎不约而同的文明大爆炸(史称“轴心时代”),还鲜有哪个时代表现出如此精神跨度,能“大”到如此程度。
韩少功在乡间
不过,“轴心”和“启蒙”都可遇难求,大时代并非历史常态,并非一个永无终期的节日。一旦社会改造动力减弱,一旦世界前景蓝图的清晰度重新降低,一旦技术革新、思想发明、经济发展、社会演变、民意要求等因缘条件缺三少四,还缺乏新的足够积累,沉闷而漫长的“小时代”也许就悄悄逼近了——前不久一部国产电影正是这样自我指认的。在很多人看来,既然金钱已君临天下,大局已定,大势难违,眼下也就只能干干这些了:言情,僵尸,武侠,宫斗,奇幻,小清新,下半身,机甲斗士……还有“坏孩子”的流行人格形象。昔日空荡荡的文坛早已变得拥挤不堪,但仔细品一品,其中很多时尚文字无非是提供一些高配型的低龄游戏和文化玩具,以一种个人主义写作策略,让受众在心智上无须长大,可以永远拒绝长大,进入既幸福又无奈的自我催眠,远离那些“思想”和“价值观”的沉重字眼。大奸小萌,或小奸大萌,再勾兑一点忧伤感,作为小资们最为严肃也最为现实的表达,作为他们的华丽理想,闪过了经典库藏中常见的较真和追问,正营销一种抽离社会与历史的个人存在方案—这种方案意味着,好日子里总是有钱花,但不必问钱来自哪里,也不必问哪些人因此没钱花。中产阶级的都市家庭,通常为这种胜利大“抽离”提供支付保障,也提供广阔的受众需求空间。
文学还能做什么?文学还应该做什么?一位朋友告诉我,“诗人”眼下已成为骂人的字眼:“你全家都是诗人!”这说法不无夸张,玩笑中却也透出了几分冷冷的现实。在太多文字产品倾销中,诗性的光辉,灵魂的光辉,正日渐微弱黯淡甚至经常成为票房和点击率的毒药。
坦白地说,一个人生命有限,不一定遇上大时代。同样坦白地说,“大时代”也许从来都是从“小时代”里孕育而来,两者其实很难分割。抱怨自己生不逢时,不过是懒汉们最标准和最空洞的套话。文学并不是专为节日和盛典准备的,文学在很多时候更需要忍耐,需要持守,需要旁若无人,需要烦琐甚至乏味的一针一线。哪怕下一轮伟大节日还在远方,哪怕物质化和利益化的“小时代”闹腾正在现实中咄咄逼人,哪怕我一直抱以敬意的作家正沦为落伍的手艺人或孤独的守灵人……那又怎么样?
我想起多年前自己在乡村看到的一幕:当太阳还隐伏在地平线以下,萤火虫也能发光,划出一道道忽明忽暗的弧线,其微光正因为黑暗而分外明亮,引导人们温暖的回忆和向往。
当不了太阳的人,当一只萤火虫也许恰逢其时。
换句话说,本身发不出太多光和热的家伙,趁新一轮太阳还未东升的这个大好时机,做一些点点滴滴岂不是躬逢其幸?
这样也很好。
(《人生忽然》韩少功/著,湖南文艺出版社2021年10月版)
新媒体编辑:傅小平
配图:摄图网、出版书影
原标题:《韩少功:人生忽然,当不了太阳的人,当一只萤火虫也许恰逢其时 | 此刻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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