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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西,迷宫之谜(2): 人民缺席的革命

丁刚/资深媒体人
2016-08-20 10:58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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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的教科书上,巴西的定位是“南美最大的发展中国家”。严格地讲,巴西的身份不大符合“发展中国家”的定义,它不像大多数发展中国家那样,从殖民地转变为独立自主的国家。它是由葡萄牙殖民者建立的国家,也一直是由殖民者及其后代统治和管理的国家,其主流社会是由殖民者和他们的后代,以及后来的欧洲其他国家移民构成。它的文化属性基本上是在西方文明的圈子里,虽然有学者认为它处于边缘地带。尽管受土著文化、黑人文化的影响,巴西人从来都认为他们是欧洲文化的一部分

巴西历史上发生过两次革命。一次是在黑金城。黑金城位于里约东北500多公里的山峦深处。17世纪末,一队深入巴西内地的葡萄牙殖民者在一条小河边饮水时,无意中拾起了许多黑色带光泽的“小石子”,后来发现这些“小石子”竟然是被一层薄薄的氧化铁包裹着的黄金,由此引发了一场淘金热。

《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一书中有这样的描述:“在矿工雪崩似到来的过程中诞生的黑金城,是黄金文明的精华。从其自然地位来看,这个城市是全美洲的首脑。从它所拥有的财富来看,它是巴西的明珠。”1700年至1820年间,黑金城开采出的黄金超过1200吨,占当时世界黄金总产量的80%。

18世纪末,那些靠黄金发了财的殖民者因不满葡萄牙王室的重税,决定效仿美国独立战争的革命者发动起义,后因有人告密而失败。革命的组织者沙维埃尔早年在军队中服役,曾当过牙医,绰号“拔牙者”。1792年,沙维埃尔被处以绞刑,头被挂在黑金城的中央广场上示众。现在总督府的广场前,就竖立着他的雕像。

今天,这座小城已成为巴西的著名景点。沿着石块铺成的坡道,行走在白墙彩窗的老街上,仿佛走进了一座18世纪的欧洲古城。城中央的总督府,是巴西展品最为丰富的历史博物馆之一。在这里,你可以发思古之幽情,也可以观察到今日巴西政治经济制度的历史链条。

作者在黑金城。

1817年巴西发生过“伯南布哥起义”,同样以失败告终。这两场革命都是殖民者的革命,是巴西的殖民者与宗主国的决裂,均未与解放黑奴有直接联系,与亚非殖民地国家的独立运动也有着本质的不同。

1822年,巴西独立。新皇帝佩德罗一世就是前摄政王的儿子。与其说这是一场“巴西人民的革命”,不如说这是兄弟姐妹或老子儿子之间的革命。它非但没有从根本上动摇或改变原有的所有制,而且保持了政治体制从葡萄牙皇室到独立巴西的稳定过渡。

像殖民时期一样,建立在大土地制之上的独立巴西依然选择的是向欧洲出口为导向的经济政策。历史学家弗罗伦西亚•马龙对巴西的这段历史有如此评价,“在注重国内生产与资本形成和注重对日益依靠出口的生产之间,外国市场和外资最终选择了后者。”其结果是,资本主义所需要的有活力的企业家阶级和大型国内市场的难以形成

亚马逊雨林之都马瑙斯的兴衰是巴西依附型的一个典型例子。那里有一座欧洲风格的歌剧院,其内部装修绝不亚于今天你在欧洲看到的那些歌剧院。任何一位来这里参观的游客,都会感受到这座城市百年前的荣耀。讲解员告诉我们,这座在100多年前建成的建筑,完全按欧洲的风格设计,全部采用了欧洲材料。顶层的演员化妆室外面,挂着当时的演出服装,也全部都是按欧洲风格在欧洲制作的。“他们穿这样的衣服,也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欧洲人”,讲解员说。

马瑙斯当时的繁荣来源于黑金——橡胶,这里曾有“黑金之都”的美称。100多年前因盛产橡胶,马瑙斯迅速成为世界经济中心之一,并在长达70年的时间内垄断了全球橡胶市场。后来,由于英国人把橡胶种子偷偷带到马来西亚并引种成功,才打破了巴西橡胶的垄断地位,马瑙斯开始衰落,直到今天,漫步城中,仍可看到一些残垣断壁的旧屋。马瑙斯的兴衰可以用来说明为什么巴西经济总是会随着世界经济的起伏而波动。

依附型经济的另一个特点是,它需要大批低廉的劳动力。殖民时期的经济就建立在奴隶制的基础之上。历史学家弗格森所说的第二个原因就涉及这一问题,十分敏感,因极易碰破“政治正确”的窗纸而常被回避。

在美国和加拿大,由于白人严格实施禁止种族通婚,混血的比例很小。甚至在美国的一些州,这样的法规延续到上世纪初。白人一直占美加人口的主导地位。而在巴西和其他很多南美国家,混血几乎成为人口的主要部分。目前巴西人口中,白人占47.3%,混血占到43.1%。这样的人口结构也意味着不同价值观的交融和相互影响,决定着巴西人对待工作、教育和家庭的态度。恰如《拉丁美洲史》一书所说,“巴西社会地位不单单是一种职业的功能或由财富决定。它也是个种族问题。非洲奴隶劳动力的大量流入给巴西社会带来了额外补充的民族维度,反过来,它影响了巴西人的习惯和姿态。”

在世界主要国家中,巴西最后一个废除奴隶制(1888年)。由于历史的、种族的社会不平等制度的积累,直到今天,巴西的等级观念仍十分显著。一面是混血越来越多,一面又是有着对色别的区别。很多中产家庭为了显示自己的身份,即使收入并不高,也要雇一位女佣来带孩子或打扫卫生。女佣成为巴西的一个特殊阶层。

笔者刚到巴西时租有一套二室一厅的公寓,三间房加起来只有近50平米,却带有一个7平米的仆人间,还有个小小的卫生间。与佣人间相通的厨房有一个专供女佣进出的侧门,主人走的则是客厅的主门。关上厨房通往客厅的门,女佣的进进出出就不会干扰到主人了。后来我才知道,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盖的公寓楼几乎都是这样的结构,主仆空间的区隔体现的是社会的等级意识。

更大范围的区隔则表现在南北两大地理版块之间的分化。南部各州多为德国、意大利、葡萄牙等欧洲国家的移民居住之地,有风貌酷似德国的村镇和一望无际的超级大农场,人口则以白人为主,约占76%。而在葡萄牙殖民者最早建都的东北沿海城市萨尔瓦多,由于历史上贩卖黑奴的原因,至今黑人仍占80%。

萨尔瓦多海滨。

南北的差异实质上就是贫富的差异。最能说明这一问题的是2014年巴西大选的选票分布图。在这张图上,靠穷人选票支持的劳工党为代表的左翼呈红色,右翼则呈蓝色。选举的结果是,整个国家几乎被拦腰切割成两个色块。上面(北部)是红色,下面(南部)是蓝色。这就是巴西经济学家常说的“两个巴西”:“落后的巴西”和“发达的巴西”。一个常被引用的数据更能说明问题:“5%最穷的巴西人,在全世界最穷的人之中;而5%最富的巴西人也在全球最富的人当中。”一直到上世纪末,在巴西全国1.7亿的人口中,仍有4400万人吃不饱肚子,而这些人大多集中在北部。

殖民传统造就了贫富差异,也造就了巴西政治文化的双重属性。这是一个南美国家,却又沿袭着欧洲,尤其是南欧文化的传统;这是一个民族包容的国家,却有着潜在的等级观念;这是一个没有完成工业化的国家,却又是一个正在“去工业化”的国家;这是一个经济水平属于发展之列,福利水平却属于发达之列的国家;这个国家的民众有着随和、包容且易于满足现状的性格,但这个国家又有着堪称世界上最健全、最繁琐的法律体系

进入21世纪,巴西之船承载着无法卸下的“历史集装箱”,开始驶入全球化的新海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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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资深媒体人,曾在巴西生活工作过三年。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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