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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往情深︱陈毓贤:在台湾交男朋友
在台湾那四年,我交过几位因没有共同语言于是无疾而终的男朋友。做学生时和人约会最难堪了,女生宿舍会客厅挂了个木牌说“男宾止步”,由轮班的同学通过广播系统宣布:“××室×小姐有请!”什么人都可出去看看评头论足,事后捉住当事人问事情如何发展。那时台湾的年轻男女关系是含蓄委婉的,最多悄悄地牵牵手。大家爱唱的《绿岛小夜曲》很具代表性,下半段道:
椰子树的长影,掩不住我的情意,
明媚的月光更照亮了我的心,
这绿岛的夜已经这么沉静,
姑娘哟,你为什么还是默默无语?
然而台湾男人有个迷思,以为南洋来的女子都热情奔放,性观念开放,岂不知移民族群最保守了。在联合国办事处做事时,我有个时髦的中国同事,一头齐腰长发,开辆显眼的黄色甲壳虫小轿车;她和我谈得来,要介绍我给她丈夫的好朋友,我们一起到夜总会,那男士获知我竟不会跳舞后,两个人竟再找不到一句话说,非常尴尬。
说实话,那年代的年轻女子对恋爱充满遐思,对性却多少怀着恐惧感。爱情小说或电影的高潮,通常是两人热烈拥吻,至于吻后发生什么事就不敢想了。我们从小就被灌输所有与下体有关的事都是羞耻的,男人在性方面可以“恣情”,我们除抵抗外只有就范的份。性在我们脑子里是跟被日军强奸的故事,以及生孩子的痛楚联想在一起的。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女子失去童贞,无论罪在何方,都会被社会唾弃,终生就毁了。加之当时医学没有现在发达,更无避孕药,每一次性交对女人来说都是一场巨大的赌注。
1970年与室友摄于华盛顿大学。一天下午,我在张志宏神父办公室正和他闲聊,来了一位美国大学生,和我交谈了几句,事后张神父对我说他想约我吃饭,我怦然心动,难道这人对我有意?其实他大概只不过想有个练习讲汉语的对象。我们起初谈得相当开心,此后差不多每天都见面,他倾诉希望用他的诗改变世界。一个叛逆的诗人,多么罗曼蒂克!我告诉他我的梦想是做个采访世界新闻的记者,感觉上两人心许了,却逐渐发现许多歧见。例如我对英国女王授予爵位给披头士乐队很不解,他喜欢披头士,说这没有什么费解的。我把我干爹讲的一些反美笑话转告他听,如“美国大兵没有抽水马桶就拉不出来,怎能打赢越战”?他虽然反对越战,但听了还是很反感。我们深夜在巷子里看到一辆黑色轿车,他跑去使劲地踢了车轮两脚,说台湾那么穷,高官却坐轿车。我心想美国人不是人人有车吗?凭什么你们有车我们就不许有?你们若真关心别的国家,把财富全部平分好了。相信最让他失望的是知道我连煎鸡蛋都不会。有一天他突然躲避我了,我给他留的条子都没回音,便屡次到他住的巷口徘徊,盼望“偶然”碰到他。像天下所有失恋的人一样,我要知道为什么:他为什么不喜欢我了?我做错什么?说错什么?难道有什么不可好好地谈的?
现在回想:他和张志宏神父同是美国西岸爱尔兰裔,身材相若,同戴圆框眼镜,笑容同样是慢慢绽开,像孩子般露出牙齿;他们还同有崇高的理想,对语言的运用自如令人心折;我把对张神父逐渐失明的疼惜转化为对他母亲酗酒、家庭破碎的怜悯,我把对张神父的敬爱完全嫁接到他身上。可是我若真的和他结了婚,必定郁郁不乐,因为我们对政治、对人生、对男女关系的观念差距实在太大了。然而我为失恋精神几乎完全崩溃,白天明明走平路,看去却是上坡,夜里听到阿嬷在隔壁大声讲话,她当然远在马尼拉;至少半年后才恢复。我本来不是决定独身吗?这有什么了不起的?没想到不到一年,就在太平洋彼岸遇到第三位爱尔兰裔美国人,也口齿伶俐,有高度近视而戴圆框眼镜的,成了我的丈夫。
1971年结婚典礼。左二为严倚云教授。我们现在住的加州湾区最近有个新的中文电视台,转播许多广东话节目,我最爱看郑丹瑞访谈香港影视艺人,那种亲昵带揶揄、掺杂英语的香港话,总令我想起我叔伯辈交谈的方式,格外亲切。我猛然醒悟到我自幼稚园以后,就从来没有机会结识和我同龄的广东男朋友。我若报考了有许多香港侨生的台湾大学外文系,人生肯定又不一样。上了师范大学国文系,注定了我余生做局外旁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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