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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旦文史研究员重走朝鲜通信使、遣明使的海上之路
《朝鲜通信使文献选编》的整理者之一、复旦文史研究院副研究员朱莉丽老师在这个暑假进行了“通信使航路体验之旅”。刚刚结束舟车劳顿的旅程,她就应“未曾读”的邀请,为读者献上这篇精彩的考察记和许多独家的照片,在此深表感谢!
第一次接触通信使这个词汇,是十年前在日本的山口大学留学时。那时,我从就读的山东大学交换前往姊妹学校山口大学留学。每年的5月3日,在山口县的下关市会举行一个叫做先帝祭的祭典,是为了祭祀在源氏和平氏决一死战的坛之浦之战中被祖母二阶尼抱着投海的年仅八岁的小天皇安德天皇。每日在山口过着学习和打工两点一线生活的我,听说有这么一个活动,就特地从打工的地方请了一天假,跟另一个从山大交换来的女同学一起去下关看先帝祭。祭典非常的热闹,人们身着华丽的平安时代服装,扮作二阶尼、安德天皇、源义经、弁庆、无耳芳一等传奇人物。初次看到日本祭典的我觉得一切都非常新鲜,沉浸在对异国文化的好奇中。
中午时分,流连在赤间神宫的海边等待坛之浦之战表演的我看到一块造型略显奇特的六边形纪念碑,正中间写着“朝鲜通信使上陆淹留之地”十一个字,字下面是一幅古代人的行列图,两边则有日文、韩文、中文和英文的介绍。介绍里大致写着通信使是江户时代从朝鲜派往日本的使节,曾经在下关上陆云云。当时的心情虽然记不真切了,大概也就是“哦,原来如此”这样吧,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关于这块碑也就只有在偶尔怀旧看看留学时的照片时才会记起。
朝鲜通信使上陆淹留之地之后我的研究依然以明代的中日关系为主,其间也会断断续续接触到一些关于朝鲜通信使的研究成果。直到2013年,我所供职的文史研究院决定编纂一部朝鲜通信使出使日本记录的文献集成,我被委以了执行编辑的工作。从那时开始之后的两年时间里,我和文史研究院的其他三位同仁开始了对通信使文献进行整理、校对、撰写提要的工作,终于在2015年6月的时候,《朝鲜通信使文献选编》由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问世。不过,一直以来把主要的研究精力放在中日关系上的我,在整理通信使文献的过程中,遇到许多费解的问题。包括一些分布在濑户内海沿岸读起来相当拗口的地名,在我研究的遣明使文献中并不曾出现。其实遣明使船和通信使船在通过濑户内海时,所驶过的路线在很大程度上是重合的。在1468年的遣明使记录《戊子入明记》中,提到从门司、富田、上关、柳井、尾道、鞆、田岛、因岛、牛窗等地征集船只供遣明使团使用,这些都是分布于遣明使航路上的濑户内海沿岸的港口或者海岛。但是对于这些地方,身为日本人的遣明使并没有多少记载。一方面当然与日本人对于这些地方乃是“习以为常”故缺乏记载的热情有关,另一方面可能也是因为遣明使通过这些港口时只做补充淡水之类或者上岸祭祀等程式化的工作,诚然也没有什么值得特别大书特书的事情。
而朝鲜通信使的情况就不同了,从对马到江户,通信使在进入日本国内后所经各地的接待工作,都是由领有当地的大名负责的。即便在直属于德川将军的“天领”,幕府也会安排专门的官员进行接待。这些港口也会因通信使的到来而变得热闹异常。洋溢着异国风情的通信使行列通过城中街道时,城中的老百姓争相前去观看。一些繁华的城市,比如大阪等,还印刷出版了介绍通信使行列的图册,以辅助老百姓的“观光”。总之,不仅对于通信使而言在这些地方的见闻是新鲜的;同时对于日本人而言,通信使行列这种别样的风景,也使得自己的城市有了那么一些不一样。
通信使从对马到江户之间的行进路线,几乎在每部通信使的出使记录中都会提及,大体的路线是:汉城出发后,在釜山港登船渡海,陆续经过佐须浦、西泊浦,到日本对马岛府中(严原港),然后经一岐岛、蓝岛、南泊浦、赤间关、室隅(向岛)、上关、津和(津和地岛)、蒲刈(下蒲刈)、忠海岛、韬浦(鞆)、日比、牛窗、室津、兵库、大阪,溯淀川抵京都,此为前半段路程。后半段行程依次经过大津、森山、八幡山、彦根城、今须、大垣、洲股、名护屋(名古屋)、鸣海、冈崎、赤坂、荒井(新居)、滨松、见付、骏河州、吉原、三岛、箱根岭、小田原、大矶、藤泽、神奈川、品川,最后抵达江户。1636年、1643年、1655年的通信使还应德川幕府的要求前往日光山拜祭了德川家康的愿堂。
通信使路线图通信使所经过的这些地方中,有不少是今天日本重要的城市,像江户(东京)、京都、大阪、名古屋,不要说在日本,就连在中国也是无人不知的。而像对马、一岐、赤间关、日光这些地方,虽然在中国人中知名度不高,但在日本还是家喻户晓的。而与此相对,像蒲刈、鞆、牛窗、室津这样的地方,就不要说中国人了,就连日本人中间知道的也是少数。我在整理文献时便对这些地方充满了好奇。为什么呢?一是因为以前不知道,二是因为不能理解这些地名的意思。
不得不说好奇心是驱使人类探索新知识的动力,在学问的层面也是如此。而让扁平的文字记载立体化起来的一个方法,就是眼见为实。于是,怀着对这些过去曾经繁华如今却淡出人们视野的港口城市的强烈好奇心,我开始了这次的通信使航路体验之旅。
说是体验,但完全像通信使一样把这段行程走下来是不可能的。沿陆路经过的地方尚好说,以今天陆上四通八达的交通方式,怎么都能去得了。但海上的航路就难了。今天人们对海上交通的依赖程度大大降低,但凡能走得了陆路,都不会选择效率低下的海上交通。而且,即便有轮船通航于濑户内海,也不可能像古代那样每经过一个港口都停泊。几经考虑之后,我决定将考察分成两段来进行:先考察位于濑户内海中部的港口,再考察两端的港口。而穿越濑户内海,则是为了体验通信使海上航行的感受。我的第一段考察开始于今天隶属于广岛县吴市的下蒲刈町。
下蒲刈,在通信使的记录中被记作“蒲刈”或者“镰刈”,地属山阳道安艺,安艺便相当于今天的广岛县。1748年通信使团的从事官曹命采所作《奉使日本时闻见录》中记载:“申时,到泊蒲刈船舱,架楼列排三处,以为三使船各系之地……距馆门不过三、四间许,仍步而入。新造行阁二十余间,连铺红毡。阁之左右,遮以锦帐。阁尽而上十余级石砌,遂有馆宇。”曹命采还提到当时的安芸藩主是浅野吉长。而1764年通信使正使赵曮的日记中也有对蒲刈的描写:“入泊蒲刈,奉国书下馆所。船舱浮桥尤胜于上下关,自船舱至馆门不过五六间,而门内百余步之间,连设行阁,行阁左右之栏干,挂铺红毡。曾闻戊辰信使时,道路亦设红毡,而下属辈泥足踏污,使行分付不铺,故今番则不铺于行路云矣。”文中所提到的戊辰信使,也正是上述曹命采的场合。江户时代在下蒲刈设有海驿,不仅仅是通信使,大名的参勤交代、长崎奉行与江户的联络、荷兰商馆长的江户参府、琉球使节的往来都会经过下蒲刈的海驿,是濑户内海交通的重要节点。
而今天的下蒲刈町,是一个人口只有2000人左右的小町。从广岛前往下蒲刈,要先坐火车到广,然后从广换乘巴士到下蒲刈。前往蒲刈的巴士班次非常少,每40分钟到1小时才有一趟,而且与火车的衔接时间十分不好。我便因为来回都错过了合适的巴士,而在广站和下蒲刈白白消磨了3个小时的时间。而交通的不便恰恰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下蒲刈作为一个昔日重要的港口在今天的没落。
约40分钟的巴士车程有一半时间穿梭于盘山公路上,左手边是湛蓝的大海。浮在海上时而掩盖在雾气中的安艺滩大桥看起来有些梦幻。到达下蒲刈正值正午,下车的地方正好在蒲刈大桥的下方,火辣辣的日光照射在我的脸上。还算开阔的道路两边稀稀拉拉地分布着一些房屋,有吴市的观光所,还有一些门面小小的料理店。我在观光所要了一张地图,便开始按图索骥地寻找通信使昔日的足迹。
从车站往北走大约百米的地方便是松涛园。松涛园是以三之濑的濑户急潮为借景、以松为主树的一个庭园。园内的御驰走一番馆是一个专门的通信使陈列展室。御驰走一番馆这个名字,便源自于1711年伴随通信使上江户的对马藩主针对自己当时在蒲刈观察到的通信使接待情况而作成并上报给幕府的名为《安艺蒲刈御驰走一番》的材料。馆中展示了创作于江户时代的通信使绘卷、复原的通信使客馆房间,以及一些通信使曾经使用的器物等。在我此次考察所去到的通信使相关港口中,最详细的展示便来自这个不起眼的小庭园。
从松涛园再往北走大约百米,就是当时通信使在蒲刈上陆的地方,至今还遗存着一小段江户时代的雁木。
下蒲刈通信使登陆处的雁木雁木是一个日语词汇,是指泊船场台阶状的构造物。从雁木上来正对着的地方,是今天的三之濑御本镇艺术文化馆。我走进馆中,向工作人员询问这里是否有关于通信使的展示。工作人员说没有,但是我注意到入口处挂着一幅通信使船停泊在岸边、正准备登上雁木的绘画。
通信使在蒲刈上陆在馆里学艺员的同意下,我给这张图像拍了照片。这位年轻的学艺员告诉我,从文化馆右手边的小巷往山上走不远,便是当初接待通信使的客馆所在地,而馆舍旁边的弘愿寺,学艺员虽然不知道它和通信使的关联,但在她向我展示的一幅江户时代通信使设施分布平面图上,我看到在弘愿寺的位置写着“长老下榻处”几个字。所谓长老下榻处,应该就是从对马陪伴通信使前往江户的以酊庵两位长老下榻的地方。因为其僧人的身份,并不与通信使一同住在客馆里,而下榻在附近的寺院。
通信使客馆所在地如今并没有什么遗构留下,只立了一块碑,上面写着“三之濑朝鲜通信使宿馆迹”,而相隔不过二三十米的弘愿寺的规模也非常小,只有钟楼、本堂和一间展览室,寺中的住持并不知道这座寺院曾经与通信使有过何种的关联。
关于蒲刈,还有一则有趣的记载,曹命采一行因风阻留蒲刈多日,在蒲刈的馆舍中看到一幅以安艺的严岛神社为题材的屏风:“倭人以安艺州严岛,称为第一景致。而馆中有一屏,画以石桥如虹,而上架屋殆过数百间,问是严岛之模胜。而其桥楼之宏丽,见诸画中,可以推知矣。”因为通信使是从津和地岛的南面通过濑户内海,并不会经过位于宫岛的严岛神社,于是广岛藩煞费苦心地安置了这样一幅屏风在客馆中,向通信使展示本藩引以为豪的艺术瑰宝,由此也可见当时的日本各藩争相在通信使面前展示自己实力的心态。
在下蒲刈大约考察了大约3个小时,我便赶往尾道。尾道水道是濑户内海上夹在本州和向岛之间、东西宽约200-300米的狭长水道,自古以来就是濑户内航路的主要商港。无论对于遣唐使、遣明使还是通信使而言,都是通过濑户内海时的必经之地。尾道水道的南面是尾道的中心市街,北面是向岛。在通信使的记载中经常会提及他们经过了忠海岛和田岛,但针对尾道水道并没有记载,可能是因为只是通过而不在此处泊船。
现如今的尾道并没有任何与通信使或者遣明使相关的遗存,但是分布有许多寺院和神社,同时因为这里诞生了很多近代文学家,所以作为观光地十分有名。在位于山顶的千光寺展望台可以俯瞰整个尾道水道,据说天气好的时候还可以看到四国。在尾道市街靠海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住吉神社,说是神社,其实只有一个微型的鸟居和一个不足一米的住吉造(注:住吉造是日本神社的一种建筑模式)。住吉神社作为日本最重要的航海信仰的空间普遍分布于日本的港口城市,而这个住吉神社的规模却与过去千年来尾道在航海史上的地位显得不是那么相称。
晚上从千光寺山庄的阳台上俯瞰整个尾道水道,点点灯火中的水道显得静谧且神秘,第二天的日出却因为云层太厚只露出一抹红霞,不得不说有些遗憾了。
大约10点钟,我赶到尾道站对面的港口准备乘船前往鞆。一般而言,从尾道去鞆的交通方式,是先从尾道坐火车去福山,再从福山坐汽车去鞆,而只有周末,才有直接通航于尾道、鞆之间的快艇。我很幸运正好赶在周六,得以从海路经过了孤悬于海上的磐台寺。磐台寺是一个建于海中孤岛上的供奉十一面观音的临济宗寺院,这个小小的寺院却因为孤悬在海中这一特征成为通信使们必记的奇景。
磐台寺明历元年(1655年)的从事官南龙翼在日记里记载:“过田岛,未到韬浦十里许,见层栏高出悬崖之侧,直压行船之上,钟声隐隐,如在半空中。问之乃海潮山磐台寺。寺僧拓户而坐,望之若仙。自前行人过此,必捐米谷,浮桶而去,居僧以此资活云。”众人向寺僧施舍了粮食四五石,盐三斛。有趣的是,曹命采《奉使日本时闻见录》中写道:寺僧如果收到过往旅客的施舍,就会为旅客祈祷顺风。如果收到从西往东去的船客的施与,便为之祈祷西风;如果收到从东往西去的旅客的施与,便为之祈祷东风。结果一天之中既祈祷东风也祈祷西风的情况也大有所在,故被日本人引为笑谈,将半途而废的事情戏称作“磐台寺祈风”。
从尾道到鞆约需1个小时的航程,于是在临近中午时到达了鞆港。鞆浦也是所有的通信使记录中都会提到的一个地方,在通信使的笔下,鞆是赤间关往东的又一大都会,且繁华程度胜于赤间关。
鞆浦鞆浦在早期通信使的记录中通常被记作“鞱浦”或者“韬浦”。今天的鞆因为保存了许多江户时代的民居和店铺而成为一个比较小众的观光景点。尤为难得的是,这里尚存1748年通信使正使洪启禧赐名的对潮楼(对潮楼的字为洪启禧的次子洪景海所题),以及悬挂于对潮楼中的正德度(1711年)通信使从事官李邦彦手书的“日东第一形胜”的匾额。
1748年度通信使正使洪启禧赐名、洪景海题字“对潮楼”1711年从事官李邦彦手书“日东第一形胜”匾额对潮楼曾作为通信使下榻地的福禅寺的一个部分,1682年、1711年的通信使记录中为福善寺,从1719年开始记作福禅寺,1748年因年久失修,故此次通信使住在船上,1764年的时候又恢复使用。在对潮楼的入口处,挂着观音堂的匾额,昭示了其曾经是寺院一部分的历史。坐在对潮楼中,隔着一小片海域,仙醉岛和弁天岛尽收眼下,仿佛海上仙山,通信使也许正是被如此美景所倾倒,才发出此处为“日东第一形胜”的感慨。鞆的特产汉方药酒保命酒,据说也是通信使的爱饮之物。制造于江户时代的酒瓶上,还装饰有通信使为保命酒所题的汉诗。
装饰有通信使赞保命酒汉诗的江户时代酒瓶今天的鞆只有4000多人口,鞆曾经赖以立足的产业制铁,也在现代工业化的冲击下岌岌可危,和蒲刈一样,是一个逐渐走向衰败的港口。鞆现在的地貌和江户时代差异并不大,不过不变化往往意味着没有发展,在我们为这里完好地保存了江户时代的风貌而雀跃的同时,却也意味着当地经济发展的停滞,因此对于生活在这里的人而言,究竟是不是一件幸事呢?这是值得我们深思的。
我的第一段考察在鞆结束,一周之后的第二段考察从对马开始。因为此段考察的内容包括乘船穿越濑户内海,而轮船在中间不能停泊,于是我的考察地点,只能集中在上船地门司港以西,以及下船地大阪以东的地方。第二段考察的第一站,便是在近世日朝交流中具有举足轻重地位的对马。
对马位于韩国的釜山和日本九州岛之间,虽然离福冈县最近,但却划归于九州的长崎县。对马与釜山仅距50公里,天气晴好的时候,可以从釜山望见对马,因此通信使是在有可视陆标的情况下驶过朝鲜海峡的,比起航行在浩瀚的东海上的遣明使,无疑会安心很多。也正因为对马这种特殊的地理位置,使之成为近世日本锁国体制下与朝鲜交流的唯一窗口。
丰臣政权发动的两次侵朝战争使得日朝贸易深受打击。战后,物资上对朝鲜多有仰仗的对马为了推动两国复交,不遗余力地从中斡旋。为了满足朝鲜方提出的由日本首先发出国书的要求,对马岛主伪造了德川家康的书信,暗中去掉日本国书中的天皇年号,而改之以“龙集”,即“岁次”之意,并在国书落款“日本国”的后面添加“王”字,以示幕府将军是以中国册封的“日本国王”的身份与朝鲜国王平等往来,以此来迎合朝方“敌礼”的要求。而当时负责撰写国书的,是为丰臣秀吉征战朝鲜出谋划策的五山僧景辙玄苏创立的以酊庵的僧人们。1631年,对马藩主宗义成与家臣柳川调兴内讧,调兴将对马藩改篡国书的内幕向江户幕府揭发,即著名的“柳川一件”。为了维持对朝外交的稳定,将军最终判调兴有罪流放而曲宥岛主义成,恢复了对马对朝外交的权限。但为了杜绝伪造国书事件的再度发生,采取以酊庵轮番制,由幕府派任精通汉诗文的五山禅僧轮番驻以酊庵,以制作对朝国书并且监视宗室的对朝交往和贸易。此次我在对马的住宿地西山寺,就曾是以酊庵的所在地之一。以酊庵是西山寺的末寺,曾经多次迁址。西山寺建在严原港岸边的山坡上,站在寺中便可以看到船只从海上驶入严原港的样子。严原,在江户时代叫做府中,位于整个对马岛的南部,作为江户时代对马藩的核心区域,对马宗氏的宅邸和通信使的接待设置均设在这里。
对马严原港江户时代的通信使在对马的下榻地其实屡经变迁。1655年通信使的下榻地在今天雨森芳洲墓所在的长寿院,从1682年开始,对马将通信使的宿馆设于国分寺。今天的国分寺尚保留有1811年最后一次通信使在对马异地通聘翻新客馆时顺便新筑的山门,而原来存在于国分寺的通信使客馆则一无所存。从国分寺往东不几步路,便是雨森芳洲墓所在的长寿院。比起国分寺,长寿院的情境更为破败。沿着几个简陋的木制箭头的指引,攀上一个杂树丛生的小山包的半山腰,便来到一生致力于“日朝友好、诚信外交”的对马外交官雨森芳洲的坟墓前。通往坟墓的道路杂草已有拦腰高,显然久未有人打理,而墓前没有鲜花只有塑料花也昭示着这里的罕有人至。三年前我曾去过雨森芳洲的出生地滋贺县高月町,虽然高月也是一个处于山坳的小村庄,但尚有雨森芳洲的纪念馆和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文库,而与芳洲仅仅生活过十年的高月町相比,芳洲从24岁起到88岁贡献了大半生的对马的墓所如此荒凉,让人不胜唏嘘。
而西山寺大概因为被改造为宿坊的缘故,建筑的保存比起正牌客馆国分寺的情形要好很多。通信使也曾经几次下榻在西山寺,1764年正使赵曮《赵济谷海槎日记》中写道:“奉国书而入西山寺,左右观者殆过万数。寺在岸上,重房复壁,将至数百间,一行员役,并皆容膝。”接下来的半个月时间里,通信使一直住在西山寺,其间曾往对马岛主及以酊庵僧和万松院僧处,送礼曹书契及物种。西山寺往西不远处便是对马宗氏的菩提寺万松院,历代宗氏的墓碑都供奉于此。不得不说对马所有的寺院都是一派衰败的景象,而且环顾严原港附近的形势,目光所及之处山林密布,没有农田,树木虽多但细长而不成材,说是自然资源匮乏应不为过。虽然根据日本学者的研究,对马在7-13世纪及江户时代都曾经开采银矿,但却似乎对它的经济助益不大,故对马对和朝鲜的贸易大为仰仗,用海产品来换取粮食。而就今天的情形来看,对马的面积虽然远大于鞆、尾道等处,人口也有3万有余,但衰败的感觉更胜于前两者。
在对马停留了一天的时间后回到福冈,第二天经北九州前往下关。北九州的小仓城也曾出现在通信使的记录中,通信使虽然不会在小仓上陆,却可以在海上眺望小仓城。1636年通信使的正使任絖《任参判丙子日本日记》记载:“未及赤间关十余里,望见南岸上有城也,即小笠原右京大夫名忠利所居,其地名曰小仓,乃丰前地方也。人家栉比,城上有五层楼,凿壕引海水,为虹桥,桥下可容大舟出入云。”1748年洪景海的《随槎日录》中则写道:“行十余里历小仓,临海粉壁可十许里,引海水为壕,中起五层谯楼,碧瓦雕梁,影落波心,楼台第宅橫亘烟渚,苍松老橘宛然作云林瑶园。”小仓城的城主小笠原氏会在信使停泊下关时前去慰问。
小仓城从小仓坐15分钟的火车,便可到达九州最东端的门司港。战国时代门司被领有周防的大内氏所占,在这里制造遣明用的船只,门司氏被任命为遣明船的船头,在战国时代的对明贸易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门司港隔着关门海峡与下关相望,虽然乘快船5分钟就可以穿过关门海峡,走海底隧道也只需要半小时,但这一狭窄的海域却是九州岛与本州岛的分界线:门司属于九州岛,而下关属于本州岛。下关,在通信使的记录中记作赤间关,其实直到今天也有这种叫法。2005年我从山东的青岛登船,经过一整天的航行,在日本登陆的地方就是下关。因此可以说,我第一次踏上日本的土地便是在下关。《任参判丙子日本日记》中有“申末到赤间关,关乃长门州所属,而人家甚盛,几至千余户。自大海转入两山之间,过十余里,又为大海。两项津口水势甚急,必待潮水而出入,故谓之关”的记载,讲的就是关门海峡的情状。关门海峡这一位于九州岛和本州岛的狭窄海域,也是作为平安、镰仓时代分水岭的坛之浦之战的战场。此战中,平安后期盛极一时的平氏政权落败,二阶尼抱着年仅八岁的安德天皇投海。面对着坛之浦海域的赤间神宫,便是祭祀安德天皇的神社,在通信使的日记中也屡屡被提及:“夕,下宿于阿弥寺。寺舍比甲子加造数十余间,以为今行上房。昏,设振舞。寺傍有所谓‘安德天皇祠’者,以土塑为小儿像以祭之。古今相传,旧有安德天皇,为其臣源赖朝所逐,奔窜于此而追兵迫遽。天皇之年八岁,其祖母负而入海。从臣七人、宫嫔数人,同赴死。国人哀之,立祠以祭之,到今四百四十余年。”通信使原本下榻的阿弥陀寺,就在赤间神宫旁,但因明治时代的神佛分离运动而废寺,现在仅留有阿弥陀寺町的地名。
赤间神宫“朝鲜通信使上陆淹留之地”的纪念碑,便立在赤间神宫对面的海边。而从赤间神宫往西南方向走几步路,便是签订马关条约的地方,有马关条约纪念馆。因为要赶回门司乘坐晚上的轮船,我便没有进去参观。
从下关乘坐快船、火车、巴士辗转到达新门司港,从这里登上连接新门司港和大阪南港的名门大洋号轮船,在晚间穿越濑户内海。因为此前已经有两次乘坐来往于青岛和下关之间大轮船的经历,我对这种设施一应俱全,像个小社区一般的轮船已不感到新鲜。然而灯火通明、欢声笑语的船舱内,和遣明使记录中所写到的那种夜晚行驶在洋面上孤寂不安的感觉,确实格格不入,于是深夜人们逐渐睡去之后,我才尝试站上甲板去体会遣明使和通信使航行于濑户内海时的感受。黑漆漆的大海与夜空融为一体,也许离陆地已太过遥远,目之所及完全看不到灯光,我在呼啸的海风中吃力地举起手机,身体不停摇晃,接连尝试了几次才终于稳定地拍到一张照片,当然照片中也是漆黑一片,甚至看不出天和海的界限。在那一刻我才稍稍体会到古人航行的不易,不过面临着时间更长的航行以及要时刻担心海难的古人的心境应该不似我这么轻松吧。
轮船相继从来岛海峡大桥、濑户大桥和明石海峡大桥下通过,在早上8点钟到达了大阪南港。我马不停蹄地乘坐巴士赶往临近的堺港。堺位于今天的大阪南部,室町时代兵库港由于受到应仁之乱的影响而被荼毒,临近大阪的堺港迎来了繁荣的契机。应仁之乱后,兵库被大内氏所控制,以四国为根据地的幕府三管领之一的细川于是想利用堺港来发展对外贸易,以对抗敌对的大内氏。于是在应仁之乱后,堺开始作为细川氏派出的遣明船的出发港。当时堺海会寺的住持季弘大叔在自己的日记中记载遣明船返回堺港时,人们争相前去观看,手中的火把映红了夜空。西方传教士也记录了堺聚集了许多的豪商,是一个繁华的大都会。堺的繁荣一直持续到江户初期南蛮贸易尚兴盛时。但是江户时代随着德川幕府锁国令的实行,长崎成为对中国和荷兰贸易的唯一窗口,作为贸易港口的堺逐渐失去了生命力,就仅仅作为大阪通向海洋的一个分支。幕末时西方列强向日本要求开放大阪港,保守派以堺周围分布着许多古坟为理由没有开放堺,而是开放了兵库港。于是兵库港就乘着幕末对外贸易的东风一直繁荣至今,而堺仅仅作为一个内港,其衰败的命运不可避免。
今天堺旧港与海洋连接的部分非常狭窄,而且泥沙不断淤积,已经无法驶入大船,偶尔有一些小快艇稀稀拉拉地驶过。靠近堺火车站的地方有一座南蛮桥,桥上立着的一个西洋人的塑像凝望着远方,仿佛诉说着堺作为南蛮贸易重要港口的辉煌历史。在今天开口神社的附近,至今还遗留有一口井,名曰“金龙”。开口神社离堺港不远,因此从中世的海会寺应该就能听到遣明船到达堺港时人们的喧嚣声。季弘大叔立足在寺中,是不是就可以看到不远处被人们手中的火把映红的堺港上方的夜空呢?遗憾的是,海会寺在大阪夏之阵时被烧毁了,之后迁移到了今天的南宗寺,远离了堺港。
由于通信使停靠的是兵库港而非堺港,所以在通信使记录中并没有关于堺的记载。离开堺之后,我又经过了大阪、京都和名古屋,最后返回东京。对于在日本时所历经的四大都会——大阪、京都、名古屋和江户,通信使有着墨颇多的记载。不过因为我此次考察的主旨是以濑户内海为中心的通信使海上路,因此关于这次考察的记录就此搁笔。通信使在到达京都后,就是沿陆路而不是海路前进了。在从京都前往江户的一路上,所经过的彦根、箱根、小田原、神奈川以至于被动要求前往的日光,我在以前考察或者观光的过程中都曾经去过。若是有机会,说不定可以再展开一段通信使陆上之旅的考察。では、また今度(那么,且待下回)。
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编《朝鲜通信史文献选编》,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朱莉丽《行观中国——日本使节眼中的明代社会》,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本文发表于微信公号“未曾读”(微信号:weicengdu),澎湃新闻经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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