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海》：欲望的海，沉浮的人

《乌海》是《老兽》导演周子阳的第二部长片，和上一部气质上有些不同，又有一脉相承之处。同样是一部坚固的“大男主戏”，涂们演绎的是一个“老混蛋”的不羁，黄轩则诠释了一个小镇“凤凰男”的危机。两个男主角都很大程度上的不讨喜，又真实得令人服气。

黄轩饰演杨华

《乌海》的故事里包含了一个家庭积年累月里深藏的沉疴，以及社会高速发展下人心猝不及防变异的新疾，但集中在短暂三天之内齐齐发作，强烈的外在戏剧冲突和人心的内在张力共同发力，搅碎了一个人原本看似平静美满的生活。

电影从黄轩欠债开始进入，这场债务关系中牵涉到城市发展中的意外，牵涉到P2P、高利贷、裸贷、阶层差异等社会问题，也牵涉到夫妻间的猜疑算计，朋友的人心不古，以及对人的自尊、价值、良心的拷问。追债的日日紧逼，欠债的道德绑架，家人的鄙夷蔑视，妻子的疏离背叛，事业陷于瓶颈，交友遇人不淑，镜头在记录这些崩坏的过程中更敏感捕捉着人物的焦虑感。

杨子姗饰演苗唯

乌海是地名，也是和电影叙事主题相合的意象。上一部《老兽》的取景地在鄂尔多斯，乌海是毗邻鄂尔多斯的小城。这里和鄂尔多斯一样经历经济的高速发展和泡沫崩裂，有着属于当代中国小城市发展都有的“光怪陆离”。原始的自然奇异风貌和看似格格不入的后现代人文景观杂糅交融在同一时空中，加上电子音乐的一些设计，荒诞而自然的自成一体，为电影提供一套与之莫名和谐的视听系统。

同时乌海的字面意思，是黑色的海，与电影所探讨的被欲望淹没的主题十分贴切。影片中无论是对爱情的占有欲，对外来刺激的某种新鲜感，对成功和金钱的渴望，对于自我价值证明的渴求，都是欲望。除了主人公黄轩和杨子姗这一对夫妻所面临的矛盾，网贷女大学生的虚荣心，追债马仔趁机占便宜的性欲，朋友背信弃义的贪念，岳父岳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其实都是人的欲望，每个人深陷在不自知的欲望之海，有的随波逐流，有的被吞噬而不自知。

人情被消解得越来越淡薄，外在的人际关系不断给予打击的同时，家庭内部的矛盾也逐步显现。手机视频存储的昔日誓言敌不过行车记录仪里模棱两可的暧昧留言，如同多米诺骨牌一般，一张牌倒下去，整盘摆设看似精美的生活就轰然倒塌。而这样的人和生活也正是社会上无数徘徊在生存边缘的蝼蚁缩影。这也是这个看似如此极端的故事能够获得不少口碑共鸣的原因。

当然，三日的集中冲突在生活流的节奏感里会过于密集，和影片某些表演节奏和叙事方式上带来的冲突和违和感，使得人物的一些转变和行为选择略显得突兀和草率。

涂们饰演苗唯的父亲

《乌海》的整个影调自始至终都是清冷的，搭配着一些超现实的荒诞场景，比如一群老太太们摆出奇异瑜伽姿态，老年民乐队面对着燃烧的帐篷继续若无其事地演奏，无家可归的男主在夜里奋力爬进没了眼珠的恐龙肚子……这是一个导演立足现实之上的美学趣味，是值得品鉴的小华彩。

演员的表演是电影另一个有看头的地方，因为情节上有高度drama的部分，人物是否可信对于电影是否成立至关重要。黄轩这些年的作品已经无疑摆脱了前些年“国民初恋”“奶油小生”的人设，但《乌海》这个人物的复杂性还是远远超过他过往的影视作品。这是黄轩少有的具备“反面”意味的人物，他不讨喜，但也不能算个反派。他像推着石头的西西弗斯，疲惫而无休无止。从一开始他抵押了家里的房产去做生意，面对“诱惑”时也不是义正词严一口拒绝，能看出一星半点犹疑的起心动念，面对优越的岳家他有无处安放的玻璃心，甚至最终在走向崩坏之后展现出人性里极端的丑陋。

《乌海》预告截图

去年演员秦昊收获了一个破圈的“爬山”梗后，黄轩在这部电影里的“爬山”是一场积蓄了更多能量的狂风骤雨。片尾那个负载着恐惧忿忿又如释重负的似有若无的笑，给了电影和人物耐人寻味的注脚。

相比之下，杨子姗的表演没有那么出彩，当然算不上拉垮，只是似乎这位女演员在调动她的表情、肌肉、肢体的方式上有一套固定的程式，个人的标识度会悬浮于角色之上。

不过电影里一场酣畅淋漓的吵架戏的呈现还是有惊喜的，毕竟大多数时候我们对于文艺片表演的审美偏好都落在“内敛”那个区间内，外放的激烈情绪容易走向电视剧化的洒狗血过犹不及。但同时，诸如《婚姻故事》《一次别离》《偷心》等影片中的激烈争吵片段也都提供了观众观望世俗生活的极佳切面。

《乌海》中用一个长镜头交代这场交锋算是精彩的，表演配合镜头的调度，人物性格，人物的家庭关系，人物当下的处境和内心不为人道的潜台词都展现无遗，不分切的凝视感使得观看者的代入感很强。之后随着黄轩夺门而出，继而发生的一切境遇的跟随感都由那一刻的沉浸延续下去。

《乌海》预告截图

作为周子阳的第二部长片，虽比上一部成熟不少，也得见不少拼贴自大师的灵感，除了上述类比《婚姻故事》的争吵，烧帐篷的那场戏让人联想到李沧东的《燃烧》，怪异的恐龙公园似乎与贾樟柯的《世界》有微妙互文。但也都不妨碍导演已经表现出一些明显的个人风格和对人物和观察世界视角的偏好。

当然，《乌海》所触及的问题都没有更深入地往下挖掘，许多原本可以进一步追问的问题和恐龙公园一样沦为一幅人物不如意生活组成的“景观”，这其中想必有无奈的部分，但也是电影差了口气的遗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