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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新觉罗·溥仪:我的帝王生活

2021-10-31 09:0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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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回想起自己的童年,我脑中便浮起一层黄疸病的颜色:琉璃瓦顶是黄的,轿子是黄的,椅垫子是黄的,衣服帽子的里面、腰上系的带子、吃饭喝茶的瓷制碗碟、包盖稀饭锅子的棉套、裹书的包袱皮、窗帘、马缰……无一不是黄的。这种独家占有的所谓“明黄色”,从小把唯我独尊的自我意识埋进我的心底,给了我与众不同的人性。这样的人性,在我第一次和弟弟妹妹做游戏时就已经表现出来了。

那是十一岁的时候。根据太妃们的决定,祖母有时把杰二弟和大妹带进宫来陪我玩几天。开头玩得非常无味,我和祖母坐在炕上,祖母看着我在炕桌上摆骨牌,二弟和大妹规规矩矩地站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瞅着,就像衙门里站班的一样。后来,我想起个办法,把弟弟和妹妹带到我住的养心殿,我就问溥杰:“你们在家里玩什么?”

“溥杰会玩捉迷藏。”小我一岁的二弟恭恭敬敬地说。

“你们也玩捉迷藏呀?那太好玩了!”我很高兴。我和那些小太监也常玩这个,可是他们都比我大,我还没跟比我小的孩子玩过呢。于是就在养心殿玩起捉迷藏来了。玩得越来越高兴,二弟和大妹忘掉了拘束。我们索性把外面的帘子都放下来,把屋子弄得很暗。比我小两岁的大妹又乐又害怕,我和二弟就吓唬她,高兴得我们又笑又嚷。捉迷藏玩得累了,我们爬到炕上来喘气,我又叫他们想个新鲜游戏。溥杰想了一阵,没说话,光瞅着我傻笑。

“你想什么?”

他还是傻笑。

“说,说!”我着急地催促他,以为他一定想出新鲜的游戏了,谁知他说:“我想的,噢,溥杰想的是,皇上一定很不一样,就像戏台上那样有老长的胡子,谁知不是那样……”

不知怎么的,我一眼看见溥杰的袖口里的内衣,很像那个熟悉的颜色,立刻沉下脸来。

“溥杰,这是什么颜色,你也能使?”

“这,这这是杏黄的吧?”

“瞎说!这不是明黄吗?”

“嗻,嗻……”溥杰忙垂手立在一边,大妹也吓得溜到他身后,简直都要哭了。我还没完:“这是明黄!不该你使的!”

“嗻!”

在嗻嗻声中,我的兄弟又恢复了臣仆的身份……

嗻嗻之声早已成了绝响,现在的人只有从京戏《法门寺》里才听得到,那调儿是很使人发笑的。但是我从小便习惯了它,如果别人不以这个声调回答我,反而是不能容忍的。对于跪地磕头,也是这样。我从小就看惯了人家给我磕头,大都是年岁比我大十几倍的,有清朝遗老,也有我亲族中的长辈,有穿清朝袍褂的,也有穿西式大礼服的民国官员。

见怪不怪习以为常的,还有每日的排场。

有一位新中国成立后长大的青年,读《红楼梦》大为惊奇,他不明白为什么在贾母、王熙凤这样的人身后和周围总有那么一大群人,即使他们从这间屋走到隔壁那间屋去,也会有一窝蜂似的人跟在后面,他们不嫌这个尾巴碍事吗?

其实,《红楼梦》里的尾巴比宫里的尾巴少多了。《红楼梦》里的排场犹如宫里排场的缩影,这尾巴也颇相似,如果没尾巴,都像是活不下去似的。我每天到毓庆宫读书,给太妃请安,游一次御花园,后面全有一条尾巴。如果我去游一次颐和园,不但要有几十辆汽车组成这尾巴,还要请民国的警察们沿途警戒,一次要花去几千块大洋。

到宫中的御花园去玩一次,要组成这样的行列:最前面是一名敬事房的太监,他起的作用犹如汽车喇叭,嘴里不时地发出“吃——吃——”的响声,警告可能在前边出现的人,早早回避。在他们后面二三十步远是两名总管太监,靠路两侧鸭行鹅步地行进,再后十步左右即行列的中心(我或太后)。

如果是坐轿,两边各有一名御前小太监扶着轿杆随行,以便随时照料应呼;如果是步行,就由他们搀扶而行,虽然腿脚无病。在这后面,有一名太监举着一把大罗伞,伞后几步,是一大群拿着各样物件和徒手的太监。有捧马扎以便随时休息的,有捧衣服以便气候或体温变化随时换用的,有拿着雨伞旱伞的。在这些御前太监后面是御茶房太监,捧着装有各样点心茶食的若干食盒,当然还有热水壶、茶具等等。更后面是御药房的太监,挑着担子,内装各类常备小药和急救药,不可少的是灯芯水、菊花水、芦根水、竹叶水、竹茹水,夏天必有藿香正气丸、六合定中丸、金衣祛暑丹、香糯丸、万应锭、痧药、避瘟散,不分四季都要有消食的三仙饮,等等。在最后面,是带大小便器的太监。

如果没坐轿,轿子就在最后面跟随。轿子也按季节有暖轿凉轿之分。暖轿是围着灰鼠皮、貂皮的,凉轿轿壁是纱的。这个杂七杂八的好几十人的尾巴,走起来倒也肃静安详,井然有序。

然而这个尾巴也常被我搅乱。我年岁小的时候,也还有好动的孩子性格,我高兴起来撒腿便跑,起初他们还亦步亦趋地跟着跑一阵儿,我一停下来就又聚在我身后,喘吁不止。我大些以后,懂得了发号施令,便叫他们站一边等着,于是除了御前小太监以外,那些捧盒挑担的便到一边静立,等我跑够了再重新贴在我后边。

后来我学会了骑自行车,下令把宫门的门槛一律锯掉,这样出入无阻地到处骑,尾巴自然更无法跟随,只好暂时免掉。但除此以外,每天凡到太妃处请安和去毓庆宫上学等等日常行动,仍然要有一定的尾巴跟随,也并不觉得累赘。

相反,假如身后这时没有那个尾巴,倒会觉得不自然。明朝崇祯皇帝最后上煤山的时候,那个从小长在身后的尾巴只剩下了一个太监,冲这一点,我想也够他上吊的了。

每日排场耗费人力、物力、财力最大的莫过于吃饭。关于皇帝吃饭,另有一套术语,绝对不准别人说错的。饭不叫饭而叫“膳”,吃饭就叫“进膳”,开饭叫“传膳”,厨房叫“御膳房”。

到了吃饭的时间——并无所谓“固定时间”,完全由皇帝自己决定,我吩咐一声“传膳!”跟前的御前小太监便照样向守在养心殿的明殿上的“殿上太监”说一声“传膳!”,殿上太监又把这话传给鹄立在养心门的太监,他再传给候在西长街的御膳房太监……这样一直传进了御膳房里面。回声不等消失,一个犹如过嫁妆的行列已经走出了御膳房。

这是由几十名穿戴齐整、套着白袖头的太监们组成的队伍,抬着膳桌,捧着绘有金龙的红漆盒,浩浩荡荡地直奔养心殿而来。进到明殿里,由小太监接过,在东暖阁摆好。菜肴是三桌,各种点心、米膳、粥品是三桌,另外各种咸菜是一小桌。食具是明黄色刻龙并有万寿无疆字样的瓷器,冬天则是银器,下托以盛有热水的瓷瓦罐。

每个菜碟或菜碗都有一个银牌,这是为了戒备下毒而设的,并且为了同样原因,菜送来之前都要经过一个太监尝过,这叫“尝膳”。这些尝过的东西摆好之后,在我入座之前,一个小太监叫了一声“打碗盖!”其余四五个小太监便动手把每个菜上的银盖取下,放到一个大盒子里拿走。于是,我就开始“用膳”了。

所谓“食前方丈”都是些什么东西呢?隆裕太后每餐的菜肴有百样左右,要用六张膳桌陈放,这是她从慈禧继承下来的排场。我的比她少,按例也有三十种上下。

这些菜肴经过种种手续摆上来之后,除了表示排场之外,并无任何用处。我是向来不动它一下的。御膳房为了能够在一声传膳之下,迅速把菜肴摆在桌子上,半天或一天以前就把饭菜做好,煨在火上等候着,所以都早已过了火候。好在他们也知道历代皇帝都不靠这个充饥,例如我每餐实际吃的是太后送的菜肴,太后死后由四位太妃接着送,每餐总有二十来样,这是放在我面前的菜,御膳房做的都远远摆在一边,不过做个样子而已。太后或太妃们各自的膳房,那才是集中了高级厨师的地方。

太妃们为了表示对我的疼爱和关心,除了每餐送菜之外,还规定在我每餐之后,要有一名领班太监去禀报一次我的进膳情况。这其实也同样是公式文章。不管我吃了什么,领班太监到了太妃那里双膝跪倒,说的总是这一套:“奴才禀老主子:万岁爷进了一碗老米膳(或者白米膳),一个馒头(或者一个烧饼)和一碗粥。进得香!”

这种吃法,一个月要花多少钱呢?

我这一家六口,总计一个月要用三千九百六十斤肉,三百四十四只鸡鸭,其中我这五岁的孩子要用八百一十斤肉和二百四十只鸡鸭。此外,宫中每天还有大批为这六口之家效劳的军机大臣、御前侍卫、师傅、翰林、画画的、勾字匠以及巫婆(称“萨玛太太”,每天要来祭神)等等,也各有分例,一共是猪肉一万四千六百四十二斤。连我们六口之家自己用的共计用银三千一百五十二两四钱九分。

“分例”之外,每日还要添菜,添的比分例还要多。这个月添的肉是三万一千八百四十四斤,猪油八百一十四斤,鸡鸭四千七百八十六只,连什么鱼虾蛋品,共用银一万一千六百四十一两七钱,连分例一共是一万四千七百九十四两一钱九分。显而易见,这些银子除了贪污中饱之外,差不多全是为了表示帝王之尊的排场而糟蹋了。这还不算一年到头不断的点心果品糖食饮料这些消耗。

衣着方面情形也相似。饭菜是大量地做而不吃,衣服则是大量地做而不穿。这方面我记得的不多,只知道后妃也有分例,皇帝却毫无限制,而且全是一年到头每天都在做衣服,做了些什么,我也不知道,反正总是穿新的。

我手头有一份改用银圆以后的报账单子,没有记明年代,题为“十月初六日至十一月初五日承做上用衣服用过物料复实价目”,据这个单子所载,这一个月内给我做了:皮袄十一件,皮袍褂六件,皮紧身二件,棉衣裤和紧身三十件,不算正式工料,只算贴边、兜布、子母扣和线这些小零碎,共开支了银圆二千一百三十七元六角三分三厘五毫。

我更换衣服,也有明文规定,由“四执事”负责,从“四执事库”里为我取换。单单一项平常穿的袍褂一年要照单子更换二十八种,从正月十九的青白嵌皮袍褂换到十一月初一的貂皮褂。至于节日大典,服饰之复杂就更不用说了。

既然有这些劳民伤财、穷奢极侈的排场,就要有一套相应的机构和人马。给皇帝管家的是内务府,它统辖着广储、都虞、掌礼、会计、庆丰、慎刑、营造等七个司(每司各有一套库房、作坊等等单位,如广储司有银、皮、瓷、缎、衣、茶等六个库)和宫内四十八处。据宣统元年秋季《爵秩全览》所载,内务府官员共计一千零二十三人(自然不算禁卫军、太监和苏拉),民国初年曾减到六百多人,到我离开那里,还有三百多人。机构之大,用人之多,一般人还可以想象,但其差使之无聊,就不大为人所知了。

举个例子说,四十八处之一的如意馆,是专伺候帝后妃们画画写字的,如果太后想画个什么东西,就有如意馆的人员先给她描出稿子,然后由她着色题词;写大字匾额也是如此。什么太后御笔或御制之宝,在清季大都是这样产生的。

除了活排场之外,那些死的建筑和宫殿陈设从小给了我很深的影响。黄琉璃瓦唯有帝王才能使用,这不用说了,建筑的高度也是帝王特有的,这让我从小就确认,不但地面上的一切,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连头上的一块天空也不属于任何别人。每一件最好的艺术品或历史文物,尽管陈设在那里无人得以欣赏,都是加强我占有一切的直观教材。

在那些陈列品之间有一样东西值得一提的,是“寸草为标”。据说这是康熙皇帝留下来的一种家规的象征。这位皇帝曾经这样规定过:宫中的一切物件,哪怕是一寸草都不准丢失。为了让这句话变成事实,他拿了几根草放在宫中的案几上,叫人每天检查一次,少了一根都不行,这就叫“寸草为标”。

我在宫里十几年间,这东西一直摆在养心殿里,是一个景泰蓝的小罐,里面盛着三十六根一寸长的干草棍。这堆小干草棍儿曾引起我对那位祖先的无限崇敬,也曾引起我对辛亥革命无限的愤慨。但是我并没想到,康熙留下的干草棍虽然一根不曾短少,而康熙留下的长满青草的土地被儿孙们送给“与国”的,却要以成千方里计。

帝王生活的日常排场,一时难以说尽,所造成的浪费,更无法加以统计。现在找到一份《宣统七年放过款项及近三年比较》(见附表),虽不十分可靠,也可见一斑。所有这一切暴殄天物、浪费人工的举动,目的都不外乎表示“天子自与凡人殊”。为了这样的目的而立下的规矩,就把一切不自然的东西看成自然,而把自然的又看成不自然。

宫里也有些规矩,并非完全出于摆排场,比如菜肴里放银牌和尝膳制度,出门一次要兴师动众地布警戒,这本是为了防止暗害的。据说皇帝没有厕所,就因为有一代皇帝外出如厕遇上了刺客。但是这些故事和那些排场给我的影响全是一样:使我从任何方面都确认自己是尊贵的、统治一切和占有一切的人上之人。

原标题:《​爱新觉罗·溥仪:我的帝王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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