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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世界是一场盛大幻觉,如何醒过来?
“一个人(可以假设是你自己)被邪恶科学家施行了手术,他的脑被从身体上切了下来,放进一个盛有维持脑存活营养液的缸中。脑的神经末梢连接在计算机上,这台计算机按照程序向脑传送信息,以使他保持一切完全正常的幻觉。
对于他来说,似乎人、物体、天空还都存在,自身的运动、身体感觉都可以输入。这个脑还可以被输入或截取记忆(截取掉大脑手术的记忆,然后输入他可能经历的各种环境、日常生活)。他甚至可以被输入代码,‘感觉’到他自己正在这里阅读一段有趣而荒唐的文字。”
以上是哲学家希拉里·普特南(Hilary Putnam)提出的“缸中之脑”假想。关于这个假想最基本的问题是:“如何确保自己不陷入这样的困境中?”
现今,VR技术开始崭露头角,五感模拟或许将不只存在于哲学家的追问中。在未来,我们要如何分辨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假?我们如何知晓自己的所见所想,不是一场只处于大脑中的盛大幻境?
如果你对数学稍有研究,或许你曾听说过著名的纳什均衡理论。如今,纳什均衡理论广泛出现在经济学教科书上,它的提出无疑丰富了博弈论的体系。然而,人们对它的提出者知之甚少。
约翰·纳什,这个21岁就凭借纳什均衡理论获得普林斯顿博士学位、66岁荣获诺贝尔经济奖的天才,饱受精神分裂症的痛苦。
2011年,约翰·纳什在北京。网上流传着许多关于纳什因为分裂症产生了幻听、幻想的故事,其中包括纳什身为政府要员被追杀、从报纸上收到外星人的密码等千奇百怪的故事。
令人称奇的是,在纳什的晚年,他的精神疾病不治而愈了。
纳什说,是因为自己想开了,想明白了。他坚称自己是靠意志力才得以康复的,这份独特的经历使他成为了精神病史上的一个独特案例。
我们可以从2001年获得诺贝尔奖的传记电影《美丽心灵》中看到他如何与自己的幻觉搏斗。
《美丽心灵》(2001)海报影片中,约翰·纳什从大学开始就经常看到幻象。他给自己脑补了三个虚幻形象:室友查尔斯、查尔斯的小侄女玛茜、国防部官员威廉·帕彻。
保罗·贝坦尼饰演约翰·纳什幻想的浪子室友。小侄女玛茜。威廉·帕彻。在他脑补的世界中,他受到威廉·帕彻的邀请为美国国防部秘密进行密码破译工作,但这份工作却引来杀身之祸,一群穿着黑色风衣疑似苏联间谍的男子想方设法要抓捕他。
纳什的妻子艾丽西娅逐渐发现了他的精神问题,请来了精神科医生。经过调查之后他们发现,大学室友、苏联间谍、国防机密全都只存在于纳什的想象之中。
一开始纳什并不能接受这一事实——亲眼看见的人,亲身经历的事,每一幕都历历在目,怎么可能是假的?
虽然同意接受治疗,但纳什对自己的幻觉并没有全然否定。毕竟拥有一个无话不谈的挚友、能为了国家安危贡献一份自己的力量,这些对纳什来说都迷人得过了头。
他真正区分开幻觉与现实,是在他偶然发现查尔斯的小侄女玛茜从未长大时。
从纳什第一次见到玛茜算起已经过了多年,玛茜却还是当年那个可爱的小女孩。他在幻觉中发现了不合理之处。
直到这一刻,观众才和纳什一起知道了哪些部分是真实,哪些是幻象。影片从一开始就将虚幻穿插在现实之中,将纳什所看见的世界不加区分地呈现在观众面前,将观众带入到主人公身上,从第一视角体验他所体验的,疑惑他所疑惑的,同时在真相大白后获得一份观影的惊奇感。
倘若在这个节点上仔细回味已经播出的场景细节,细心的观众不难发现,不管是查尔斯、玛茜还是威廉·帕彻,他们从未与纳什之外的人互动过。但在巧妙的情节设置下,这一切似乎显得理所当然。
查尔斯只与他来往密切,因为他们是室友,而他与其他普林斯顿的同学不熟。艾丽西娅与查尔斯从未谋面,因为后者毕业后就前往哈佛任教。
因为查尔斯与他关系好,小侄女玛茜每次出现也只找他玩。
没人认识威廉·帕彻,因为他是国防部的“老大哥”,他才是那个监视一切的人,而不是让别人发现他的存在。
我们来看看导演和剪辑是如何巧妙地制造这种自然存在感的。
查尔斯第一次出现是在寝室里。纳什和他的对话,基本只发生在只有两人在场之时。
当他俩与其他人一起出现在公共场所时,剪辑做了很有意思的处理。在图书馆,他们结束对话之后,剧情安排他们一前一后从房间出来。其他人看见纳什高喊“我非常敬重啤酒!”的这个镜头里,暗示了纳什其实在自言自语。
在酒吧里,纳什和其他同学谈话时,查尔斯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就转身做自己的事情去了。这时候观众会以为,他们是因为互相不熟悉才如此。有一次,查尔斯因为愤怒把宿舍里的桌子推出窗外,这里有一个两人被路人看见的镜头。事实上,路人看见的只有纳什一个。在幻觉中,查尔斯或许推了桌子,可向路人说“没关系我待会儿就去收拾”的还是纳什。导演选择让查尔斯推桌子,意在制造一种查尔斯也能影响外界的假象。但与人不同的是,物品并不能感知和自己发生互动的对象是谁。查尔斯只能与纳什一个人互动的事实在此处被巧妙地掩饰过去了。
而在后期,为了弱化这一点,剪辑甚至更大胆地创造了一种幻象与人互动的假象。
被苏联间谍追杀后的某一天,威廉·帕彻与纳什在走廊上谈话。当他打开房门准备进去与纳什进一步详谈时,帕彻朝身后看了一眼。
镜头一转,我们可以看见保安用略带怀疑的眼神回望着他。眼神对视的镜头能造成一种强烈的互动感,使我们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威廉·帕彻真实存在着这一设定。然而事后回想起来,保安或许只是在看走廊上自言自语的纳什。结束对话后,威廉·帕彻先出了房间,纳什追着出来站在走廊上朝他的背影大喊,惊动了隔壁房间的同事出来查看。
威廉·帕彻离去的背影与同事冒头出来的场景,被安排在同一个摇镜里,营造出他们同处一地的氛围。当同事朝威廉·帕彻离开的方向望去时,观众自然而然地以为他看见了帕彻,互动的假象再次成立。事实上,他不过是顺着纳什眼神的方向看过去罢了。而之后他露出的惊异眼神,也不是因为看见了帕彻,恰恰相反,他什么也没看见。
这些细节上的精密处理,使得前期幻象的真实性屹立不倒。影片后期真相被揭露的那一刻,观众内心的惊讶与观影快感也是加倍的。
此外,影片通过经常跳跃的剪辑手法,试图向观众还原纳什内心的混乱。
前一幕,纳什蹲坐在房门后面,因为在深夜里被间谍追杀而后怕。
艾丽西娅在另一边用力地敲门。下一秒,镜头切换到他撑开百叶窗往外看的特写。他看见了疑似苏联间谍的男人。等他回过头,却发现自己身处于麻省理工大学的教室之中,讲台下的学生们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他也一脸疑惑地回望。镜头顺着纳什视线的方向摇至讲台之下。镜头后推放大,揭示了纳什此时所处的地方明显不是家里而是教室。从家到教室的场景切换显得非常突兀,导演选择不交代进入教室的背景,直接从家里切到教室窗户边的特写,给观众带来时空的错乱感。当纳什回过神来,已是第二天早上了。他站在教室里,面对着一群求知若渴的眼神,记忆还停留在昨天晚上,满脑子的惊讶和不解。
看到这里,由于镜头和剪辑产生的错位,屏幕前的我们也能感同身受。
采用第一视角的叙事手法,最后让主人公发现不合理之处,意识到自己处于幻觉之中。这种手法其实被很多热门剧集玩过。
在国民动漫柯南OVA1《柯南 VS 基德 VS 阿剑!宝刀争夺大作战》中,编剧描绘了柯南的梦境。梦境中,柯南一行人接到委托,要保护一把宝剑不被怪盗基德偷走。可这天发生了很多不合常理的事情。
比如,委托人家里养了一只鸵鸟、一只青蛙和一只老虎当宠物,它们还都会说人话。比如,怪盗基德随随便便就把委托人家的女性从老到小都迷昏了头。被基德撩晕的老太太。委托人家里的小孩阿剑把自己绑在风筝上,在空中用木剑和怪盗基德对打。
比如,感冒的柯南喝下委托人家里老奶奶给的奇怪祖传秘方后,满心以为可以变回真身工藤新一,没想到却变成了毛利大叔。新一在走廊上与真正的毛利大叔见面,却被当成了基德。第二次则变成了服部平次哈哈哈。
身边的人也和平常有些许不同。元太头上的秃斑移了个边。
光彦脸上的雀斑不见了。步美戴了蝴蝶结而不是平常的发箍。小五郎的刘海从两撮变成了三撮。小兰的角换了边。(这个角难道不是随着角度会变化方向的吗?)在案件最后,柯南正是因为成功地发现了这些古怪之处,才打破了梦境的逻辑。《盗梦空间》里,男主随身携带的陀螺是他区分梦境与现实的重要标志。
如果陀螺永恒旋转而不停止,违背了物理规律,那么他就不处于现实之中。这其实是在幻境中,人为地创造出不合理的事物或现象。在多重梦境的世界观中,打造一个这样具有隐藏属性的小物件,有助于防止被梦境里的物理规则同化。
这些故事的一般设定是,一旦角色意识到幻象的不真实性,构成幻象的逻辑有了漏洞,不再能够自圆其说,虚幻的世界就会崩塌,他们就能从中走出来。
最近大热的韩剧《W·两个世界》走的也是这种套路。当李钟硕饰演的男主姜哲得知自己从小生活的世界其实不过是扁平的漫画时,二次元世界的逻辑被打破,漫画中的时空因此停滞,姜哲身边的人都不再能动,他也因此来到了三次元。
但有时候,角色并不总能意识到幻象,或者是他们心中怀疑的种子已经萌芽,却无法脱离幻境。这时候通常需要借助强烈的外力打破幻象世界。此类方法不一而足。其中,自杀总是最直接的选择。无论如何,倘若眼前世界是虚假的,那么它就是只存在于大脑中的映射、想法。如果大脑停止运作,思想的载体狗带了,一切自然随之瓦解。
只是,这么做需要些勇气——谁能打百分之百的包票自己真的处于幻象之中呢?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真实。
但总有那么些不怕死的人。
《疑犯追踪》第五季里,有一集专门讲述了撒玛利亚的人为了得知机器所在地,对肖进行幻觉模拟的过程。
在幻觉中,她可以毫无顾虑地与根忘情地接吻,也可以不受道德准则的约束,开枪射杀了反派格里尔,甚至还伤了李四。
肖根之吻。格里尔之死。
倒在血泊中的李四。
肖并不知道这一切只是幻觉,但出于不想继续伤害同伴的目的,选择了开枪自杀。
肖不知道的是,那之后她成功回到了现实。然而等待她的却是下一次模拟。还有另外一些人为了打破幻境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选择:杀死别人。《豪斯医生》S2E24讲的就是这样的故事。在中弹受伤后,豪斯大叔陷入了一场诡异离奇的梦境。梦中,他一边与开枪袭击自己的凶手说话,一边为一位舌头肿胀、眼球凸出、蛋蛋爆裂、病情悬疑到不可思议地步的患者接诊。
更诡异的是,自从醒来后,不但他多年的腿疼好了,还发生了许多超现实的事件。他似乎能在别人开口说话之前就预测到他们要说什么。同时,他发现身边的所有人都表现得比平时更聪明。
起初他以为自己的大脑因为术后用药变得迟钝,后来才发现,很有可能是因为他们在梦境中共享了同样的意识。
他揍了Wilson一拳,下一秒却发现那只是个幻觉,自己还躺在病床上。他的记忆频繁地出现断层。 这场戏中,House本来和Wilson在办公室里吵架,但是吵到一半Wilson突然问他:“你有幻觉吗,就现在?”被问得愣住的House下一秒发现自己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把隔壁床病人当成了Wilson。
此处编剧让幻象本身质疑幻觉的存在,着实是非常亮眼的安排。
逻辑自洽的幻觉不可能意识到它们本身是幻觉,否则说明幻觉出现了裂缝,暗示了House心中已经对眼前这个世界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
House幻觉世界的崩塌,事实上是从幻觉中出现的一个小裂缝开始的。
House开始怀疑整个世界都只是脑内的幻境,因为一切都如此反常。然而,在这个梦境里,仅凭借意识到不合理之处还不足以打破幻境,因为他先前发现的反常之处在梦里都能够自圆其说。
只要这个世界的逻辑还能够自洽,他就永远无法从梦境中脱离。只要梦中还发生着道理能够解释得通的事情,他就不会醒来。
这个认知促使他做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他要在手术台上杀了自己的病人。如果病人不死,幻觉的假设就能成立。他操纵着手术刀划开病人的肚子,使后者鲜血喷溅。病床上被划开的身体毫无动静,这几分钟成了世界上最漫长的等待。过了一会儿,他们等来的并不是病人的起死回生,而是从他紧握的手掌中掉出了凶手当初用来袭击House的子弹。那就是这个世界里最后一件无法解释的事情了。那之后,豪斯成功从梦境中醒来。在此类作品中,死亡不同于其他选择通常会成为幻觉破灭的最有效推力。
这是因为人的一生中,死亡带来的不可逆转性,要远远大于任何事情,它因鲜血淋漓而愈显真实。如果是有什么我们不想在幻觉里看见的,那就是死亡了。它天生与虚幻美好格格不入。
而死亡对我们来说是多么熟悉的母题,从出生那一刻起它就朝我们渐行渐近。它是令人无法无视的巨大破坏力,以至于我们在面对幻觉时,如此容易就能想到它的存在。
只有死亡才能带来新生。
那么,如果是你呢?如果你也正在质疑这个世界的真实性,你会像纳什那样等到清醒的那一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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