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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许鞍华重拍一次,这炉香还是这个味儿
让许鞍华重拍一次,这炉香还是这个味儿 原创 柴柴可夫斯基 第十放映室
经过一个周末的发酵,《第一炉香》的评分跌破及格线。
票房也较为惨淡。
毕竟现在的观众怎么会喜欢看一个傻白甜爱上渣男,撞破南墙也不回头的故事?
看看网友对马思纯的恨铁不成钢就知道,这么拍铁定挣不着钱。
在当今的语境下,电影中的一个女人若是爱得过于卑微以至于失去自我,很容易被当做全体当代女性的污点。
但如果她是个坏女人,又另当别论。
所以从这个角度看,《第一炉香》的原著小说其实更符合当下观众的观影心理。
张爱玲笔下的葛薇龙是个典型的上海女孩,早熟、拎得清。
一步步沦为敛财工具的同时,她也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物欲早就超越了爱欲。
这样一个以退为进又自甘堕落的拜金女,真拍出来不知有多带感。
所以原著党们哀嚎遍野,甚至指控这场电影是编剧王安忆对张爱玲一次蓄谋已久的复仇,而许鞍华则在这场报复中被误伤。
但在我看来,《第一炉香》拍成现在这样,许鞍华并不“无辜”。
许鞍华是翻拍张爱玲次数最多的导演,但她与张爱玲从始至终都是两种气质截然不同的创作者。
一个洞察世事却冷眼旁观,一个深入市井又难得糊涂。
非要从对原著的忠实程度来说,这次许鞍华的翻拍又再一次陷入画皮难画魂的尴尬境地。
但若是将《第一炉香》放在许鞍华的所有作品中纵向考量,又会发现,她一贯的求索姿态从未改变。
01
《第一炉香》的两位主演不负众望,成功坐实了上映前人们的各种质疑。
最荒唐的当然是马思纯的表演。
影片开头,葛薇龙只身来到梁公馆投奔姑妈。
画外音响起一封薇龙写给姑妈的信。
信的内容由原著中诸多心理描写而成,刻意淡化矛盾,只谈手足之情。最后,薇龙声称,只要能资助自己的学业,以后自己便是姑妈的孩子,真诚中透着世故。
而后,马思纯就睁着无辜的大眼睛出现在梁府,看到姑妈和司徒饮茶,咽了口口水。
要知道,薇龙出身上海的中产之家,香港中西结合的梁府固然衬得薇龙颇为土气。
但只是一口茶,真的不至于咽口水。
若是渴了,有各种演法。但总之马思纯成功排除了所有正确演法,咽了咽口水,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开启了一场自我沉浸式表演。
马思纯喝假酒后神经抽搐式表演自然不必多说。
演到最后,葛薇龙怒扇乔琪乔耳光,对着窗外大喊:我爱你,你个没良心的!
影院里全体笑场。
马思纯的表演滑稽到很难让人不怀疑,开头那封信是葛薇龙花了几块大洋找了个心眼多的同学代写的。到了姑妈家之后,马薇龙憨傻气质逐渐显现,又因频繁应酬身体日渐发福,最终筹码尽失,被姑妈一举拿下,设计许配给隔壁家地主的傻儿子,从此沦为玩物。
而彭于晏,抛开形体不谈,则成功把一个玩世不恭又不堪一击的阴郁公子哥,演成了那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地主家傻儿子。
王安忆为了凸显乔琪乔寄人篱下的脆弱一面,特地加了一场戏,让乔父命人把乔琪乔的宠物蛇扔出去。
原设定是乔琪乔先是骄横跋扈地阻拦,发现父命难违之后又连声哀求。
但是彭于晏的表演简直如精神分裂,毫无过渡,一扭头,只见他五官瞬间扭曲变形,满脸写着:
我哭了,我演的。
至于二人的对手戏,更是在拿命撬开张爱玲的棺材板。
乔琪乔夜闯梁宅,摸黑爬上薇龙的床。两人还没怎么蹭蹭,只见马思纯“咚”地一声(这里的形声词并非夸张,而是写实),直挺挺倒在床上,四仰八叉,身体厚度隐约可见。
我的脑海仿佛响起马姐似笑非笑的气音:
来吧,开干!
相信就算张爱玲的棺材板真被撬开,祖奶奶也不会愿意睁开眼看他俩哪怕一秒钟。
至于俞飞鸿——这个因主演尽废而被寄予厚望的姑妈——她的表现甚至更令我失望。
两位主演是先天不足,俞飞鸿从各方面都算契合角色,但表演却极为肤浅。
原著里的姑妈本质上就是个老变态,一个工于心计、年老色衰的顶级交际花。
她在府邸培养了一群年轻貌美的姑娘,靠她们将外面的男人吸引过来,自己再横刀夺爱,借男女欢爱享受人生最后一点荣光。
这样的人表面上攻击性不能太强,要圆润要伪善要会讨好男人。可是俞飞鸿的眼睛从始至终都像一把能把人刺死的尖刀,临了背后还能露出半截来,恨不得逢人便袒露心迹:
看,我就是个离不开男人的老变态。
在得知睨儿也被乔琪乔攻陷后,俞飞鸿则气急败坏地撕扇子。
气得撕扇子,应该是晴雯那样骄横小女儿拿到的剧本。
老变态就应该像原著那样,恨得咬断了牙签,再狠狠啐上一口才对。
所以,《第一炉香》的整体崩坏可见一斑。
演员的感觉不对,所有的东西都会像多米诺骨牌那样层层倒下。
02
但是演员的问题,归根结底是导演的问题。
电影上映后,有人翻出编剧王安忆的采访。
她对片方选择彭于晏给出的答案是,夜探葛薇龙闺房的山路崎岖,没有肌肉很难爬上山。
这个解释虽然很滑稽,但考虑到编剧话语权不大,王安忆强行为自己挽尊倒是也能理解。
据说许鞍华当年意属春夏,半路却杀出个马思纯。
然而导演受制于各方力量,并不能随心所欲地选角,但至少可以,也应该调教调教演员的表演。
彭于晏虽然极不契合角色,却也能看出他尽力在往身份焦虑的双面人方向靠拢。
然而马思纯的表演完全南辕北辙。
葛薇龙的悲剧根源在原著里是无法抵抗上层阶级的奢华生活,于是用自己的爱和尊严与魔鬼做了交换。
而马思纯的表演,以及她之前的种种言论都表明,她把张爱玲当成了饶雪漫,一如本片宣发那样,演成了爱而不得的疼痛青春。
但本质上,他们的表演也代表了许鞍华的某些想法。
在前期采访中,许鞍华明确表示,这次自己要拍一部爱情片,而两位主演则拥有“情人的眼睛”,是合适的人选。
不论后半句的真假,许鞍华想借《第一炉香》拍爱情,大概是真的。
许鞍华曾说,自己看中的就是这个别致的爱情故事——
和她拍过的《倾城之恋》《半生缘》都不同,《第一炉香》中葛薇龙单方面爱着乔琪乔,这种处于极端、自卑状态吸引了她。
从这点来说,马思纯对角色的理解似乎也顺应了许鞍华的某种期待。
只是观众也许很难接受,堂堂华人第一女导演许鞍华,对张爱玲的理解就是如此肤浅吗?
毕竟熟悉张爱玲的人都知道,她的小说里大多数情爱都是幌子,都是人用来掩盖自己精神空虚以及物质享乐的遮羞布。
许鞍华真的理解不到这个程度吗?
我觉得不见得。
她执意要放大薇龙对爱情的卑微,以及渴望乔琪乔给出回应的态度,也许是“夹了私货”。
看过纪录片《好好拍电影》的观众应该还记得,许鞍华表达过自己的容貌焦虑,并且坦言自己觉得长相不够好看,在爱情中很容易不自信。
如今,许鞍华再次接触这个少女情窦初开的故事,从刚开始答应监制,到最后亲自下场执导,真的完全没有借张爱玲之酒浇自己块垒的心吗?
当然,这只是一种主观推测。
更大的可能,是许鞍华从艺术角度欣赏张爱玲的才华,却始终不能与张爱玲的世界观共振,因为她们从根本上就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创作者。
首先,张爱玲的小说虽然早已超出爱情范畴,但爱情中的身心欲望却始终是她着重描写的对象。
张爱玲的小说主人翁,包括她自己,虽然深知爱情不能解决一切,但仍然将一部分自我沉溺其中。
许鞍华呢?
人人都好奇,她仿佛为了电影放弃了个人的感情生活,这在普通人看来,多少有点难以忍受的孤寂。
然而纪录片里,提到年轻时为了工作放弃恋爱,许鞍华像是松了一口气,并未流露出多少惋惜。
再看她的电影,很多(准)情侣都疲于应付外界的压力,属于二人的情欲流动少之又少,《胡越的故事》《投奔怒海》《千言万语》皆是如此。
大多数情况下,爱情就像《女人,四十》里那样,夫妻二人面对一地鸡毛,还能记得发一条短信。
要么就是两人点到为止,淡淡地来,又淡淡地去,足够纯粹,如《阿金》《八两金》《半生缘》等。
她的电影中,最成功的情感塑造从来不是爱情如何发生,而是人如何用理解与宽容使得这段关系更加悠长、醇厚。
相比爱情,亲情显然更适合承载理解、宽容这样的特质。
她的电影更是情欲绝缘体。
这次,许鞍华偏偏选中了一个情欲占了很大比例的故事,甚至刻意放大了情欲的部分。
然而两次重要的情欲戏却乏善可陈。
薇龙和乔琪乔那场戏本就被演员奇怪的举动打乱了节奏,许鞍华又非常写实地将镜头怼在两人脸上,意境全无。
而姑妈色诱医学生一段稍微好点,然而全段最欲的也就只有俞飞鸿那只半勾着拖鞋的脚了,期间又是对着姑妈的脸一阵拍。
这时候我真想吼两嗓子:
杜可风在哪儿呢?坂本龙一在哪儿呢?氛围给我搞起来啊!
可惜,什么都没有。转眼间两人就光溜溜躺在地上,此时倒是美得像幅油画。但情欲是涌动的,许鞍华的镜头却没能跟着情绪动起来。
不可否认的是,即便把《第一炉香》当做一场纯爱戏,许鞍华一向纪实的镜头也还是失去了魔法。
03
许鞍华与张爱玲在创作风格上很大的区别在于,许鞍华善于白描,而张爱玲多用隐喻。
因此,许鞍华电影的质量也很依赖编剧,她本人偏写实的风格令她对光影声效并不敏感,也不太追求所谓“电影感”。
而偏偏张爱玲是利用光线、色彩、环境来营造氛围刻画人物的大师。
《第一炉香》的服道化虽然精致,但许鞍华却没能好好加以利用。
大多数时候,它们像是走过场的道具,来显示梁宅的奢靡。
但实际上,梁宅的所有物品,都对薇龙的心理起了催化作用。
比如衣服。
张爱玲爱美是出了名的。她热爱旗袍,极其恋物,她在小说中常常将一件物品寄予了深重的情感。
她甚至会反其道而行。普通作家都喜欢把抽象的、虚幻的东西比喻成真实存在的东西,张爱玲总是不厌其烦地将真实世界里的人、景、物比喻成画册、电影、广告里的场景。
这份恋物来自对纯粹的精神世界的迷恋,对现实世界人际关系的不信赖。走向极端,便是对现实世界的虚无感。
这份精神寄托恐怕许鞍华很难认同,毕竟,她可以因为奢侈品包放不下A4纸就转手送人,也可以穿着日常工作的黑裙上台颁奖。
许鞍华直到现在依旧到处走街串巷,实地勘景,忙于实务。
所以,在电影里,马思纯决定离开香港时深深闻了闻衣服,这样的镜头却没能传递出应有的力量,因为在此之前许鞍华并未突出物质,尤其是那些华丽的衣服对薇龙精神世界的撼动。
反倒观众很可能理解为,薇龙是在留恋乔琪乔在这些衣物上留下的气味。
从这个角度说,演员的表演只是一方面,导演对观众的引导也产生了巨大的作用。
许鞍华与张爱玲的诸多不同,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影片中的姑妈、乔琪乔都把“坏”摆在明面上,为什么薇龙几乎是一个“受害者”的形象。
实际上,许鞍华最擅长拍的是好人,她的世界观是通过一系列善良的人物形象塑造起来的。
这些人即使身陷生活的泥潭也要拼命挣扎、反抗,许鞍华热爱赞美他们的生命力,赞美他们“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的善良本质。
这是一种更加质朴、更加宽容、也更加接近传统的世界观。
张爱玲则完全不同,她写的都是写些自私到骨子里的人,最擅长写他们如何一步步扼杀善念,最后画地为牢。
这些极为幽深的心理刻画,完全不是许鞍华擅长的部分。
而与生俱来的悲悯,又让许鞍华忍不住对薇龙动了情。
她不像张爱玲那样,总是冷眼旁观身边的人与事。许鞍华最好看的那些电影,总是充满了对身边人的同情和宽容。
面对薇龙,这样一个典型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的人物,张爱玲选择了“可恨”,而许鞍华选择了“可怜”。
这样想来,薇龙最后喊出那句:
我爱你,你个没良心的。
倒也没有那么触目惊心了。
至少对许鞍华来说,那给了薇龙最后一次发泄的出口。
这个结局,其实非常非常“许鞍华”。
《女人,四十》中,患老年痴呆症的公公对阿娥百般刁难,临死前却回光返照般对阿娥说了谢谢,夏天的香港飘起柳絮,竟像下雪;
《姨妈的后现代生活》里,卧病在床的姨妈看到窗外升起一个巨大的月亮……
所以你也可以理解为,这句话是导演许鞍华替薇龙喊出来的。
除此之外,结尾处电影还有一次难得精彩的改编,那便是一切爱欲嗔痴最终都变作墙上的黑白照片,任由旁人观摩,后世揣度。
但可惜的是,也只有这一镜头体现出一点时间维度。其余时候,许鞍华完全没有表现原著中的历史背景——
日军占领前夕,处处充斥着殖民气息的香港,到处都是中西混合的奇观,人们宛若末世狂欢,光怪陆离。
但从许鞍华过往的经历与采访来看,张爱玲最初吸引她的就是对殖民时期老香港的描述。
比如《倾城之恋》小说中描写的旧香港面貌、浅水湾酒店、印度女人,这些现实细节描写勾起了许鞍华对自己童年时期的回忆,这恐怕也是她钟情张爱玲的缘起。
许鞍华有着挥之不去的乡土情结,香港的历史与当下始终是她的创作源泉之一。新移民的身份,包括自己的中日混血血统,又加深了许鞍华的身份焦虑。
因此她的作品中,总是笼罩着一丝漂泊感。
这一点,许鞍华与张爱玲不谋而合。
许鞍华从未放弃过对香港历史的回望和追溯,张爱玲对环境的敏锐捕捉恰恰弥补了许鞍华对历史碎片的想象。
《第一炉香》故事的发生时间,恰巧是许鞍华的童年。她自认为有优势讲一个关于殖民地的故事,“因为我对那个时代有个人的理解”。
她说过,“《第一炉香》是一个关于殖民主义的寓言”,“所以如果我不拍,人们就得多做很多研究”。
但她又说,“也许人们会觉得我拍这部电影是因为我想拍四十年代怀旧的上流社会、香港或当时的场景,但这个核心故事更为重要。”
或许,经过几番取舍,许鞍华选择保留这个核心,把细枝末节藏在了乔琪乔这个混血儿尴尬的身份里,点到即止。
这个核心,就是电影里浓墨重彩的东西——
极致的、卑微的爱。
无论如何,我并不同意许多人因为一部《第一炉香》对许鞍华做出“终究是肤浅的女文青”的评价。
尽管这次,无疑是遭遇了滑铁卢。
但在她漫长的探索序列里,也许终于轮到爱情本身了。
让所有的复杂的、深刻的东西,都为简单的肤浅的爱情让一次步,于许鞍华来说,又何妨?
原标题:《让许鞍华重拍一次,这炉香还是这个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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