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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斯兰国”和盛景资本主义,我们时代的双重梦魇

吴冠军/发言,黄屏/整理
2016-08-12 11:01
来源:澎湃新闻
思想市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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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2016年过去大半,恐怖袭击的枪声和尖叫越发频繁地挑动我们紧张的神经,此外,英国退欧,土耳其政变,美国大选……世界日益呈现出一幅乱世之相。而另一边,人们沉浸于令人目眩神迷的消费和娱乐,无法自拔。恐怖袭击固然可怕,但人们对消费的疯狂又何尝不是另一重梦魇?这些波浪一般阵阵袭来的事件,裹挟着我们的注意力,会把未来带往何处呢?

8月8日,华东师范大学政治学系教授、左翼学者吴冠军在沪开讲“我们时代的梦魇——从‘伊斯兰国’说起”,将距离中国似乎遥远的“伊斯兰国”、欧洲恐袭拉回日常消费社会的景观中,为我们解析,在这个“发烧”的世界应该如何思考。澎湃新闻为读者带来其中的精华部分,文字已经演讲者审定。

吴冠军在讲座现场。

伊斯兰国的“反生命政治”

以往的常识告诉和平中长大的我们,恐怖袭击、战乱等只会发生在中东,发生在前现代的、渺无人烟的荒漠之中,而居住在文明的大城市的人们是安全的。然而2015年10月的巴黎恐袭,彻底粉碎了人们的这种安全感。

尼斯恐袭发生的时候,身为游客或居民的你,很可能正在吃法国大餐,刚刚吃完十七道,第十八道还没上来——恐怖袭击不再是所谓落后地区、发展中国家的专利,而成为了所有人的梦魇,它像病毒一样,无处不在。

从斩首,到将人投入硫酸池,或者把基督徒变成奴隶……这都是“伊斯兰国”残酷行为的冰山一角而已。难道“伊斯兰国”的支持者们,都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魔吗?如果他们都能算人,那么身在文明世界的我们又算什么呢?

在欧洲一场恐怖袭击中失去生命的女孩,与她的洋娃娃一同长眠。

“伊斯兰国”的支持者们当然是人。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安排。政治就是处理人之群处的问题。你能看到,现在连超级英雄的电影都在发生变化:以前是一个英雄拯救世界,现在连超级英雄们都需要联盟。所以从政治哲学的角度,“伊斯兰国”的诸种残酷怪行,都是可以被分析的。

我们原本熟悉的这一套以民主、世俗为基准的现代政治,其实是很晚近才有的状况。政治的合法性基础,从古希腊的“哲人王”理想,到中世纪的君权神授,再演化成今天的这幅景象——我把霍布斯以降的现代政治,称为“生命政治”。

所谓生命政治,就是霍布斯在《利维坦》中所说的:在自然状态下,人对人就像狼一样,每个人的人身安全和财产权都受到来自其他人的威胁,为了保护自己,每个人都让渡出一部分主权,订立契约,建立了“国家”这样一个充满力量的利维坦。所有人因为忌惮于利维坦的惩戒,才不得不遵纪守法,文明才得以建立,人类才一脚跨入了现代社会。

讲座现场听众。

但“伊斯兰国”的政治却是另一套逻辑——神权政治。他们行为的合法性建立在遵从安拉的旨意上,而非对生命和财产的保护上。只要是为了安拉,服从经文里所写的律法,哪怕杀人也算不上罪过。但女人不戴头巾,男人不每日跪下虔诚诵经,那就是罪恶。对“伊斯兰国”来说,全球资本主义秩序就是罪恶本身,在里面的一切人都是有罪的。

“伊斯兰国”虽然遵循神权政治的逻辑,但他们的智囊们,却深谙现代文明成立的基础。“伊斯兰国”虽然建国,但他们并不是要发动国与国的战争,他们所策划和支持的自杀式袭击,我谓之“反生命政治”。自杀式袭击可能出现在世界的任何地方,防不胜防,参与的恐怖分子往往不打算活着回去,自己就在袭击中与受害者同归于尽。

事前难以防范,事后也无法惩戒,事发国家就无法履行保护公民生命财产安全的允诺,也就失去了自身的合法性——“伊斯兰国”的鞭子,正好打在现代性“生命政治”的基座上。法国总统奥朗德一点办法也没有,如果发生第一次恐怖袭击,他咬牙切齿还能赢得民心的话,那么第二次、第三次露出这样的表情就近乎展示他的无能,从而沦为笑话了。

再继续推演下去,失去了国家的保护,人们便会退守社区,自我武装起来,“黑暗森林”的法则就会重新生效,即只要来了外面不认识的人,先打一枪再说。人们发现国家无用之时,就是国家瓦解之日,而没有了国家,那谁来消灭“伊斯兰国”呢?

美国在中东的困局:伊斯兰极端主义vs军事独裁政权

讲座现场。

我们知道“世界警察”这个角色,美国人已经扮演了半个多世纪了。你可以说,这是一种新帝国主义,但也不能否认,其中还是有一些理想主义的成分在的。美国向全世界输出自由民主,然而,他们却发现这一套普世价值,在中东地区根本玩不转,自己反而陷入了某种悖论之中,被搞得焦头烂额。

如果在中东国家建立了民主体制,由于当地的整个宗教背景,每人一票选出来肯定是一个宗教领袖,世俗者是拿不到选票的。而且民主制度下,民众的偏好、政党间的竞争,都会使伊斯兰主义变得越发激进。

要遏制这种激进的、极端的伊斯兰主义,貌似唯一的办法就是扶植以暴力恐吓人民的军事独裁政府。美国扶植军事独裁政权的逻辑很简单:用外部的恐怖——那些与伊斯兰有关地方的军事恐怖——换取美国自己内部的无恐怖。巴黎惨案之后,欧洲人沉浸在悲痛中,生活在军事恐怖下的难民则控诉道:“巴黎惨案只是你们一晚上的痛苦,但这样的痛苦却是我一辈子不断经历的。”作为宣称以自由民主作为最高价值的国家,扶植军事独裁政府是违背自己原则的,毫无正当性。而这正是美国的困局。

我们看到,美国人以自由民主之名打伊拉克、杀卡扎菲,端掉了这些军事独裁的政权。而“伊斯兰国”就是在萨达姆政权倒台以后出现的,许多极端分子当时是为萨达姆这种军事独裁者服务的,他们有枪炮、有组织,军事独裁者一倒,他们很快就被“伊斯兰国”吸纳。正如美国一撤军,留下的权力真空很快就被“伊斯兰国”填补一样。

究竟谁在支撑“伊斯兰国”?资本主义有功劳

讲座现场听众。

在冷战结束后,美国学者福山曾作出一个非常著名的断言:自由民主和资本主义胜利了,全世界只要跟着自由民主的大旗一路走到黑就行了,充满血泪与斗争的历史终结了。

然而谁又能料到,出现了“基地”组织和“伊斯兰国”对现有秩序重新发起了挑战。神权政治,我们以为走出中世纪就与它说拜拜了,谁能想到突然之间就风云变色呢?

福山那句话本来就有问题,自由民主和资本主义是同一回事吗?正是这个问题没有搞清楚,才会发生福山也意料不到的那些事情。自由民主是一种政治理念,与资本所奉行的逻辑是完全不一样的。有一本书叫《自私的基因》,资本就像这基因一样,它自己要不断繁殖不断扩大,它有一种溢出性结构,用哈耶克的话来说就是:自生自发的扩展秩序。

资本是流动的,大资本家不会将钱存在银行里,而是会把钱变成资本,投到能够生产出更大利润的领域。一个国家税收高、劳动力成本高,资本自然会离开,流向那些成本更低、利润更高的地方。而如今,世界被无孔不入的资本整合在了一起,资本流动的边际效益也在递减,资本越来越无路可走。如果说1998年还会发生亚洲金融风暴,资本把亚洲人弄惨后跑掉,那么在那十年后,美国的次贷危机迅速变成了全球性的经济危机,资本逃到哪儿都逃不过危机的影响。

奉行美国“新孤立主义”的川普,认为美国依然能独立于危机之外。川普的美国梦很简单,就是要造墙,外面的风险不能进来,难民不能进来,墨西哥人不能进来,但美国资本主义的危机可以转嫁给全球,全世界一起来埋单。

以前发生地区性的“爆炸”(如危机和战乱),其余人还有可能隔岸观火。如今到了全球资本主义的时代,发生了“内爆”,这个词是从鲍德里亚那里转借过来的,“内爆”就是在里面炸。你以为爆炸只会发生在巴格达吗?你在巴黎也不能幸免。

在自由民主与“伊斯兰国”之间,没有正常人会选择“伊斯兰国”,连正常的穆斯林都不会这样说。然而吊诡的是,其实资本正在暗中支持着“伊斯兰国”的运作,这也是为什么所有人都反对“伊斯兰国”,而“伊斯兰国”却不见倒台的原因。

那么,究竟是谁在支撑“伊斯兰国”?不是它自己在支撑自己,而是全球资本主义在支撑着它。向全球资本主义宣战的“伊斯兰国”,自身另一面卻根深蒂固地依赖着全球资本主义。通过控制领土资源,开展石油买卖,日进斗金(每日约200万美元),有了这样的巨款,“伊斯兰国”才能购买军火,维持运作。在全世界都义愤填膺痛斥 “伊斯兰国”的当下,一个不得不要追问的问题是——为什么仍会有向“伊斯兰国”购买石油的买家?

出卖自由民主的,正是资本主义。“冷战”结束后这个“历史终结”的时代中,现代性不再提供自由主义—全球资本主义之外的替代道路,自由主义与全球资本主义甚至合成了一个词——新自由主义。

资本主义除了为“伊斯兰国”源源不断提供资金,同时还为“伊斯兰国”招募了许许多多绝望的年轻人。我们现在正在经历新一轮的私有化,它深入我们人之为人的共通之物(the commons)——比如基因在我们身上存在了这么多年,如今要与自己的基因发生关系,先要交一笔基因检测的费用;比如现在每个人都使用微信,如果有一天微信开始收费了呢?离开它我们的沟通都成问题……这样的例子还有许许多多。新一轮私有化伴随着新一轮的无产化,越来越多的“被排除者”、“赤裸生命”被资本主义的秩序彻底抛出,面对巨大的不公却全然无能为力,让人绝望得不能再绝望。

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世界抛弃了你,但安拉不会抛弃你”的声音,所以绝望的年轻人们都去投奔了“伊斯兰国”,它就成了不接受资本主义秩序的人的选择。

我们时代的双重梦魇都在兜售幻想

美剧《权力的游戏》剧照。

资本主义一方面将被它的秩序抛出的人,变成仇视现代文明的伊斯兰极端分子;另一方面却又散发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辉,用消费和闲暇魅惑着在其秩序之中的和渴望进入这个秩序的人们,让他们对自己顶礼膜拜。我们身处的再熟悉不过的消费世界,与伊斯兰极端分子,恰好是资本主义硬币的两面。

我们已经从工业资本主义发展到了盛景资本主义(spectacular capitalism)时代。工业资本主义通过劳作控制人,而盛景资本主义通过闲暇和购物控制人,因为我们已经不需要那么多生产者, 但生产出来的那么多LV包包总得有人来买呀。于是,我们很容易在消费时代患上“政治冷漠症”,沦为盛景的观景者。上一秒你可能还在为一则不幸的消息黯然神伤,下一秒立即就被打折广告所吸引住了。

盛景资本主义控制人的机制之一,是商品图像在社会生活各面向上的“全景式传播”。我们仿佛堕入了一个美丽而梦幻的世界,身边的每一幅图像都会激起流淌在毛孔中的欲望。你走进地铁,广告就贴在你的眼前;你打开电视,植入广告铺面而来,通过眼睛来包围你。

淘宝上有无数的爆款,连爱情都被淘宝化了。现在相亲第一步就是上相亲网站,网站上贴的照片被PS得目眩神迷,再筛选一下,不合“硬件”要求的男人就没有了,像选购商品一样,这在我看来仿佛高级的“拉皮条”。“买买买”的逻辑,已经渗透到人内心最隐秘的部分。

以范冰冰为代表的明星文化则是盛景进行社会控制的关键装置。生而为人,总要有一种理想的生活方式吧,长得像范冰冰,那就至少可以做网红,人们对自己的生活,似乎没有任何别的想象。而你只要上了网,购买各种明星同款的商品,在使用这些商品的一刹那,仿佛自己就真的拥有了明星们所示范的那种美好生活一样。

欲望是通过幻象的方式被制造出来的。我第一次喝可乐,觉得止咳糖浆都比它好喝,但我被告知:高大上的美国人都喜欢喝这种饮料,如果你不喜欢的话,那一定是因为你不懂得享受美国人的生活方式。人就在这类话语的熏染下,渐渐变得接受和喜欢喝可乐了。

但这种生活是真实存在的吗?究竟什么是真实的?我有一次在地铁里仔细看雅诗兰黛的广告,想弄明白广告中的模特为什么会这么漂亮,结果我发现这些照片上的模特都是没有毛孔的女人,如同鬼魅一般。

一边是“伊斯兰国”,一边是盛景资本主义。但两者或许都如美剧中所演,妓院的老板和宗教的传教士干的都是同一件事——两者都在兜售幻想,只有现世和来世的差别罢了,这就是我们时代的双重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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