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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奇书的“路人甲”读法,作家鲁敏《尤利西斯》十六问 | 新批评

2021-10-29 13:1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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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奇书的“路人甲”读法,作家鲁敏《尤利西斯》十六问 | 新批评 原创 鲁敏 文学报

自1921年巴黎莎士比亚书店推出《尤利西斯》初版预订开始,这部意识流小说开山之作就开始了它的百年传奇之旅。自1995年由萧乾、文洁若合译的首个中译本问世开始,这部“天书”又开始了它在中文世界里的奇幻漂流,太多的作家、读者因为其难,知难而退。作家鲁敏却在近期迎难而上读完了全本,并且仿该书第十七章的“要理问答”模式,写了一份“初读感想”。在她看来,乔伊斯在这本书中的结构大法,文体试验大法,无限延伸与狂放联想大法,对于日渐陷入现实主义、陷入当下写作惯势中的写作者大有裨益。贯穿全书的那种击碎感,回归文学童年的游戏意味,以及某种大荒大无感,于读者而言也是绝佳体验。

鲁敏

小文仿《尤利西斯》第十七章的“要理问答”模式。请原谅这份随意。戏仿与模拟,本就是《尤利西斯》的惯式手法,也算是某个角度的适配吧,最主要的,是想避让开专业研究者评写《尤利西斯》的煌煌大道。这只是一份来自路人读者的初读感想,除了参照书中译序与附录,未做任何功课。作此游戏小文,实乃不惧无知,不惧肤浅,也请看官多多包涵则个。

Q1

不是老早(金隄节译本1987年出版。萧文全译本1994年出版)就有了吗,以前为什么没读?

纯粹就是给“天书”之说给吓的,从没打开过,总认为读不动、读不懂,一准浪费时间。估计许多读者跟我是同等心理,先自就打着长揖、底气不足地绕道而行。时间长了,就觉得,得,这辈子不想这事儿了。所以啊,《尤利西斯》这高头讲章、仰视得帽子掉地也不得见的定位,一代代的,真是无形中劝退了多少“听劝”的呀。就昨天,我跟一友人谈到此书,对方还在直笑,别读啦,有用吗,看看外面秋光不好吗。

Q2

那怎的,又读起来了?

说到底,还是一种中年人的倔强与赌气,或者身为读书人的某种自我价值维护吧,好歹也是二十世纪生人,它可是百年最佳英文小说之首啊,怎么着,这辈子真就闭着眼死也不碰?临了不有点亏心嘛。

当时正好中秋国庆两个假期在望,而译林这个百年纪念珍藏版也着实富贵逼人,是朱赢椿老师设计的,纸质富有手感,据说是某种按张论价的进口水纹纸,还收进了大师马蒂斯专门为《尤利西斯》画的插图二十二幅,套函里还附赠有圣徒马可狮子形象的黄铜书签、取材于爱尔兰国宝《凯尔经》的彩色藏书票、都柏林漫游地图、《乔伊斯的爱尔兰音乐》CD等,三面书口滚金,滚金上还有立体雕花加乔伊斯签名,放在暗室中都可以闪闪发亮了,绝对可以做传家宝。不免是想着,都传家宝了,将来也要能跟孙辈们含糊地说个一句半句的吧——我可不愿剪贴百度。那在它问世一百年的当儿,翻翻,也是个交待。

就坐下来开始读了。心里半真不假的,觉得差不多翻几页就收手吧,意思到了就行。

詹姆斯·乔伊斯与《尤利西斯》百年珍藏版

Q3

那后来是到了什么意思?

大概读到第四章吧,七八十页那边——布卢姆上街买羊腰子、给他还未起床的妻子送去她情郎约会的信件——我翻看了下总页码:1030,既是一种预感,同时也下了决心,我会读完,我要读完。这个决心里,也不排除文洁若、萧乾的两篇序言、人物表、乔伊斯大事记等附件的综合影响。这些附件是高深的,夹带无数史料,当然也仍在强调其难其涩,但我有了七八十页的体验在前,心里有数,不怕了。后来我请教了译林社责编王珏老师,问到《尤利西斯》正文的电脑统计字数:55.8万,注册字数:30万。看看,这的确不算太吓人,完全在可以接受的范围。

于是,打九月中旬始,不玩耍不刷屏,除了正常工作干活,只死磕这一本书,到十月上旬,一个月左右,读完正文。不排除有一口气读完的赶时间成份,开了好些个夜车,包括上班我也背着(混合着受难与骄傲的心理,肩膀上死沉,带着棱角在地铁挤挤挨挨,而没有人能猜到我包里装了什么),因为下班后为错开晚高峰,我会在单位呆到七点半样子,整层楼安安静静,正合适。

Q4

一个月,听起来读得太快了呀,你精读还是细读啊?

其实定定心读,室内油瓶倒也不扶,窗外鸟鸣照听不误,远没有想象中那样耗时费力。萧、文的译笔平实通畅,注释仔细极了(这个后面再谈,实在太仔细了,以致令人苦恼)。当然远远不能说是讲精读,只是按部就班、顺顺溜溜读了一遍。还发现了一个疑似勘校上的差错,也可能是我理解上的局限,待查——P804最后一行,“归根结蒂,他干脆就是大家所说的偷你的思维那号人,他试着步这么说。”不知是否多了一个“步”字。

Q5

这也不说明什么,最多说你“看”了一遍这些字。且不罗嗦这些,阅读体验到底怎么样?

太重了。这导致躺下来读已不可能了,举不动。把腰部垫起、斜搁在肚皮上是一个常态,每一秒钟都感到它结实实的份量。每一次翻动,尤其刚开始和快结束,因为左右页码相差太大,真是害怕侧封会吃不消而断开。当然这也是外行的无知,圆脊的设计科学结实,实无需担心。昨天想想有点好奇,称了一下,家里的弹簧称不够精准,带到超市过了下电子秤,连着套函:239 4克。我后来问了下,通行版的要轻一些,但也有三斤多(1510克)。

除了拿着太重、前后看注比较麻烦,其实也不算多么特别的阅读体验。硬着头皮读的、比这读不下去的书,多了去。何况它这里还有如此强大的注解,就像嚼碎了的喂养,像给你驻着拐棍,像课堂上不断敲着黑板要你注意。这自然谈不上多么愉悦,但大家所恐惧的什么看得懂看不懂,其实并不存在。包括最难以把握的,用这十八个章节来呼应古希腊史诗《奥德赛》的平行结构,也在书后的附录注解里有严谨周到的说明。包括二维码附件包里,有人物关系与家族图谱、乔伊斯自己制作两张图表、原貌原址的实地图片等,只要你愿意,你大可以顺着这些个脉络路径,把各种相关图书与资料去对照着阅读,真要到那个地步,你可能离乔伊斯的呼吸会更接近一些。

我现在这样的读法,显然还在十万八千里之外。我只是想以此试读,告诉心存畏惧的读友们:没事,怎么样读,都可以。

纪录片《The School of Life》作家系列

Q6

对了,它那些个挺吓人的注释,是怎么回事?

是啊,译林社这个百年版才出来,就有朋友又谈及这个“老问题”,说为什么不做脚注,那样看起来多方便。确实,章末注不太友好,我看书时,一蓝一金两条布签带可真是用得足足的,一个夹正文处,一个夹到章末注解处,然后像纺织女工一样,前后来回地翻飞折腾,又要前面翻页,又要后面翻页。注解量实在太大,比如第九章,正文33页,注释32页,几乎等量齐观。比如篇幅最长的第十五章,注释达到令人绝望的984条。

怎的注释就这么多呢?又为何坚持放在章末?

萧乾先生在序里特意有所说明。他自己本是最讨厌加注,认为影响阅读,他在三十年代还在报上批评过译界前辈过度加注的问题。但由于他们二老在翻译时参照了十几个版本,不断刷新乔学的新研究成果,参照各国新版修订,孜孜不止,可谓穷目力所见、穷版本之尽、穷学界之力,这自然使得他们的这个译本的注释越来越结棍,终成汪洋大注,简直一掉进去就要淹没头顶。可同时,出于某种“不想打扰阅读整体感”的想法,萧、文二老在进行译文整体授权时,一直坚持保留“章后注”的主张——追根究底者可以跑到整章后面,透透儿的看个全乎,要是不想被打扰,直接看前面正文便好。

事实上,据我所知,国外有许多小说就是不加注的,前几天还跟瑞典汉学家陈安娜女士在一个课堂连线中提到此事,瑞典语小说(包括引进译本)中就没法加注,主要靠上下文来帮助理解,偶尔在正文里简单提示。而据责编王珏老师介绍,各个国家的译本处置不同,像她手里的几个英文版,都是不带注的,但也会专门出版注释书,供研究者另购。目前中文的各个版本中,台湾和大陆的果麦公司出过随文而走的脚注本(是否为全注,待考),读客图书做过单独成本的注释册,供需要时对照阅读——感觉这比章末注也方便不到哪儿。

译林社这些年不断再版、重版,从1994版、1996版、2008版、2010版到这次的百年纪念版,都尊重译者意见,一直采用章末注。但在百年版本里,译林社做了一个兼顾的现代技术处置,前面提到的那个二维码设置,还有一个注释查询入口,方便阅读过程中随时点开,进行跳跃性、即时性的查询。也算两全之策吧。可怜我是直到读完全书才知道有这么一个秘密接头的二维码入口,所以赶紧的,再把这个便利的查注通道分享一下。

《尤利西斯》初版一刷,巴黎:莎士比亚书店,1922年2月版

Q7

怎么,所有的注,真的那么重要?

重要的。

全然不看的话,你字字认识,并觉得字字平淡,像看了一大篇流水账加梦境呓语的录音笔转文字记录。就算逐字看完,脑里也几乎是一片浓雾般的迷茫。

带着注释看的话,当然还是字字认识,但又实在不敢相认了,你对迷雾的认识,这才真正具体了,眼前所见所读,何止是迷雾,也是一块红布,是变脸与障眼大法,是凹凸哈哈镜,也是小孔成像的颠倒小人儿。哪怕只是一种食物,一个昵称,一丝微风,一件内衣,那可都不仅仅是它本身,后面可都拖曳着巨大的典故与出处——

讲到这里,真是要缓缓长叹一声,要知道,乔伊斯先生可是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这么干的。1921年的一次谈话中,他亲口这样说:“我在这本书里设置那么多迷津,它将迫使几个世纪的教授学者们来争论我的原意。这就是确保不朽的唯一途径。”(理查德·艾尔曼《乔伊斯传》)这里面也许有调侃的成分,但乔伊斯的不肯“好好的、像大家一样”的写,确实是他的强烈追求所在。

注释里,出处最多的,恐怕得数以圣经为主的宗教典故,没有这一块储备,读来会觉路障较多,其次可能得算大量大量的莎翁著作——这在第九章的图书馆那一场里最为登峰造级,简直就是一场追究到头发丝儿的学术研讨会,尤其还融会贯通到每个人物(包括路人)的一举一动与吃喝拉撒所用所度。我们也许可以拿红学研究者的迷症来类推和想象:书中人物如何彼此互动,出口争吵,如何借诗寄怀,如何装疯卖醉,都密密麻麻地套上了红楼梦中人的各种“信息点”,包括焦大骂过石头狮子和板儿手里抓过的佛手或柚子。对,就这么毫无节制、细小不舍地加以覆射。

《尤利西斯》译林社2021版插图,马蒂斯 画

此外,就像一个随意抖落袖中货色的读书狂魔,乔伊斯在书里还有大量对史上经典的致敬式埋伏,《荷马史诗》《伊索寓言》《古希腊悲剧》《但丁神曲》《鲁滨逊漂流记》,歌德作品,莫扎特歌剧,左拉小说……实不可枚举。更不要说当时当地的俚语俗语、民谣与野调、流行歌剧,尤其是具体到1904年6月16日那一天的“非虚构时空元素”,诸如报纸新闻,商店主人姓名,餐馆菜品,街头广告词,货品价格,赛马信息,演出剧目等等,通过一代又一代研究者们的不断爬梳、钩沉、推理,最终汇合成三步一岗、五步一防的密集注释,像钉子一样洒满整个文本。

当然,还包括大量源自他本人著作《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肖像》与《都柏林人》的典故,他也是不管三七二十一信笔写来,好像默认大家都已熟读他所有作品,并把人物关系与生活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

——确实像乔伊斯所期望的,对他的研究成了源源不竭的显学,世界范围内会此起彼伏地召开学术大会,交流讨论新的发现、勘误与增删,探讨更合理或更离奇的引申与解释。

当然研究者们也会发现乔伊斯的诸多小秘密。譬如,借着这部传世之作,他还小小宣泄了一下私愤,对曾经开罪过他的苏黎世驻英国领馆官员、英国驻瑞士的某位公使,把他们的名字分别套用在一位绞刑犯和绞刑吏身上——看到这样的注释,真还挺乐。

也有的注释,委实叫人在无限景仰的同时感到怨念:花式语言的穿插使用!拉丁语、德语、法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希伯来语、希腊语、古盖尔语、梵语、闪米特语、凯尔特语,这还只是我随意摘下的一些语种,总体有多少种语言,这个待考。有些自然是必要,出于宗教背景或知识分子习惯,需要三两种语言交叉并用,可有些呢,那就是乔伊斯的自信和任性了,像羽毛丰沛的年轻雄孔雀一样,光彩四射得叫人眼花缭乱,不看瞎眼不作罢。尤其叫人“气恨”的是大量语音与字母游戏,还有无数的谐音梗,简直就像一个好胜斗狠的脱口秀表演术,会心者大笑,听不懂的干瞪眼。

有一大堆同行或研究者对他这种顽皮到刁钻,曲折到晦涩的风格表示过不满,此处不引。表示崇拜与敬服的美誉则更多,此处亦不引。

相对来说,说得比较客观(不是客气、也不太夸张)的,我想得算心理学家荣格,二人有过短暂交往但并不热烈,当时心理分析刚刚兴盛,而《尤利西斯》也是开意识流之先河,理论上说,他们应当是学科理论与文学实践的知音才是哇。荣格前后花了三年时间才读通它(我怀疑是无注版本,或者起码加注不全),并如此说“它太磨损神经了,而且太晦暗了,我不知你写作时心情是否畅快。我不得不向世界宣告,我对它感到腻烦。”当然,荣格也有他欣赏的章节,第十八章,“真是心理学的精华。我想只有魔鬼的祖母才会把一个女人的心理捉摸得那么透。”(译者序,P18)

还有当时一位经手审理“进口淫秽书籍”案的美国法官,其评价也挺有意思,因工作之需,他需要十分完整和认真地通读全书,最后他给出了这样的审读报告,除了“色情方面”的裁定,我觉得也代表一种普通读者的观感:“这不是一本容易读懂的书。它既精彩又枯燥,既可以读懂,然而又十分晦涩。有些地方读来使人感到脏,然而它并不是为脏而脏……”(译者序,P25)

Q8

那到底,写了什么呀?

就写了都柏林1904年6月16日的这天,从早8点到凌晨2点的这18个小时。主要人物算是三位人,非主要人物达八十多位。没讲什么故事,就是写各种事情。比如买腰子、买醉、买春。比如葬礼、难产。比如义卖、自行车比赛、总督夫妇出行。比如下暴雨、打架、上厕所等等,庞杂无比。所以研究者才有这么一说:通过一天内的单一事件展示了人类社会的缩影,以及这缩影中悲与喜、勇敢与怯懦、宏伟与沉闷的同在。

Q9

这听起来……真觉得好看吗?通常意义上的好看,或者你个人意义上的好看。说实话。

好看。两者都有,综合起来,好看部分,能占到一半。

比如第六章,马车带着众人去往迪格纳穆的葬礼,那几节的白描十分平静,然而是“无声听惊雷”,布卢姆不时联想到他早夭的独子鲁迪以及他父亲的自杀,对死亡的触摸与沉思,像溪水一样漫过平原,流淌到这章的每一个角落。

再比如第七章。这是一个群像章节。地点主要在布卢姆《自由人报》报社和《电讯晚报》报社两处。这一章很给人以安抚感,读来几乎对乔伊斯充满感激,我的意思是,他突然“好好地、像大家一样写”了。字里行间带着简洁而幽默般的哀怜,都有点儿契诃夫了。

他写一位排字房老领班,这其实是个纯粹过场的人物,当然,在乔伊斯心目中,并不存在主次或过场之分吧。“他这辈子想必亲手排了许多五花八门的消息:讣告、酒店广告、讲演、离婚诉讼、打捞到溺死者。如今,快要走到生命尽头了。我敢说,这是个处世稳重、一丝不苟的人,银行里多少总有些积蓄。老婆做得一手好菜,衣服洗得干净。闺女在客厅踩着缝纫机。相貌平庸的简,从不惹是生非。”他写印刷机下面的拨纸器,“它就这样吱的一声来引起注意,差不多像个活人了。它竭尽全力来说着话。连那扇门也吱吱响着,在招呼人把它关上。每样东西都用各自的方式说话。吱。”

第十三章三个海滩少女的开场也很有意思。美貌惊人、情窦初开的格蒂与布卢姆那隐秘而隔着一段公共距离的调情,正写到浓处,突然因远处的烟花表演而一个急刹,少女格蒂不得不站起来离开,她的跛脚之疾猛然暴露出来——这里乔伊斯是有意模仿十九世纪恋爱小说的浪漫多情与愁肠百结。

戏仿,正是乔伊斯“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特擅之道,这对译者挑战极大。萧乾序言里对此十分谦虚,但从读者角度来看,还是能体验到那种上天入地、古往今来的文体“蹦哒感”。比如从仿古体到游侠演义体,到半白半文到白话到街头口语感的第十四章,众人遇暴雨避于妇产院内,随即展开闲聊,乔伊斯在这里先后模拟着笛福、斯特恩、狄更斯以及科学论文、传教士说教体等等来谈论人类生殖,非常考验译笔之力。

《尤利西斯》译林社2021版插图,马蒂斯 画

我个人最最喜欢的则数最末三大章。

第十六章,各自经过漫长混乱但亦为平常的白天之后,两位主人公开始彼此靠拢,在一家通宵开张的马车夫棚坐下,粗犷的吹牛的街头气氛中,他们格格不入地彼此以眼神照会。这种相遇之感,写得轻巧而触动人心。

紧接着就来到了我认为是全书最顶端的第十七章,读到这一章时,真的是充满巨大的幸福感,就像长途跋涉之后,终于来到一处清冽甘甜的宽广地带,乔伊斯从容不迫地展现出他超拔于他所在世纪的高远境界,我这说法未曾夸张,比这夸张的评语多了,来自萧伯纳、庞德、福克纳、菲茨杰拉德等,尤其在此书初版一个世纪过去之后,作为2021年的读者,愈加能体味到这种“取一瓢饮而得人类长河滋味”的广谱性,以及“过去、此刻、未来”交融同在的勾连感。而最令我享受的,是乔伊斯对他这种境界的表达之道,如此亲昵,如此慈悲,如此有意的饶舌,又是如此广袤的怀抱。

斯蒂芬看到布卢姆升起炉火,不禁想起一生中所目睹的类似时刻,不同的人们为他生起炉火……关于不断扩大化的宇宙冥想,关于微小颗粒以下的无限分割……关于种族,关于太空,关于瘟疫,关于恐怖与灾难……关于月亮和妇女的相似,关于最理想生活的结构性配给……通过286对(我一页页扒着,人肉清点而行)貌似机械、笨拙的要理问答,乔伊斯以私人化的调笑笔触,人文内核的静远幽思,兼之自然科学、应用科学的考究与精准,以诸种视听感观和时空拉伸,编织出整个第十七章的闪烁花纹,而花纹深处又夹杂着洞穿人类普遍经验中平庸宿命的黑色丝线。这一章写得如此透彻,奔放坦荡又透骨荒凉。这毫无保留不管不顾的交付,是乔伊斯献给所有阅读攀登者的巨大馈赠。

伴随着那悲凉拥抱的余韵,最后来到第十八章,即荣格最为惊叹的那一章,也是经常被用来当作典型章节来“黑”乔伊斯的一章,因此章整整38页没有标点符号(中译本中,折中性地在应有标点符号处加上了空格),且大部分人物只以“他”来指代,往往上句与下句之间,是两个不同的男人——但我有点一厢情愿地认为,这一章不仅是乔伊斯敬献给风流娘儿们摩莉的爱与欲,更是敬献给所有感性动物(读者和研究者)的友爱密码。尤其对女性来说,这种美妙的混沌并不存在障碍,几乎一读就明白呀。这样一个喜好勾搭、我行我素、多情又多汁的少妇,当她回忆往昔恋情、评点刚刚离开的情郎、展望未来可能的情人,其中还包括着对自己丈夫的亲昵打趣——这个他与那个他,口吻不同,情境不同,荷尔蒙不同,并不是那么容易搞岔的。

整本书,也仅有这一章是女性机位,以女性为主体视角的,可是,绝对以一当十啊,如同十七道硬菜大汤之后的最浓甜品,以此羽毛压泰山的收束,立时带来一种味觉和体量上的美学平衡,实在叫人心满意足,直到最后一个细节,定格在布卢姆向摩莉求婚的时刻。多好哇,就像书里多次提及的那个小包袱:“大家都晓得的那个字眼儿,是什么来着?”

Q10

瞧,说得得意了,显然也有过痛苦的阶段吧?

有。第十五章。初读还比较兴奋,因为这是我蛮喜欢的舞台剧戏仿,所有的描写都像拿着个便携摄像机,一一平移着放大,定格,进入特写。再移动,再放大,定格,再特写。以此把前面十四章的所有人物悉数安排上场,连痴子、太阳、铃铛、肥皂、留声机、死者都不放过,哪怕有的只有一行两行,亦是活灵活现、趣味十足。但当这种镜头语言长达185页时,那种阅读中的涣散与混乱感,着实令人疲惫。

我花费整整三天半在此一大章挣扎,越到后期,越是读得昏昏沉沉,像早就吃饱了的人,还在机械地往嘴巴里塞着大鱼大肉,而乔伊斯的笔力还没有任何放松,他一丝不苟、万物平等地指挥着众位人物,身着奇装异服不断登场、下场、跑龙套、耍嘴皮子、玩弄权术、异想天开……大量出格的SM描写与性别倒错也在此章,但已然叫我提不起兴致了。并且那三天脾气还特别大,无缘无故就有点想发火,却也没法真撒蹄子丢开,这能怪谁,自己套的轭子自己拉的车子呀。

对,这是最痛苦的阶段。但爬过这个大山坡,后来很快就迎来了那奖赏性的三章结尾。

Q11

啊,“色情”描写,差点忘了,曾经使它成为禁书以至连载时被焚毁、罚款,继而无处出版并两次闹到法庭的那些指责,据说是十分露骨地夹杂大量排泄物,到底怎么样?

我相信在当时,那是绝对令宗教界、读者和审查机构震惊、难堪和惊骇的。但对100年之后的我们而言,真的不算什么了。乔伊斯有时赤裸地明写,有时假惺惺地用些隐语,而你最多只会想到,哦嗬,一百年前就这样啦!

好玩的倒是,萧、文二老并不会把隐语的性暗示也像别的隐语那样统统注释出来。也许他们相信,对色情信息的心领神会,应当是读者的本能,无需注释吧。因此,这当中有些小角落得靠你自己发现。

还有前面提到的那位法官先生,当时他除了自己通读,还另外邀请了两位互不认识的鉴定者,二位分别读完以后,都认为:“不会引起色情动机的倾向。只觉得写得很悲惨,书中男女人物的内心生活都具有巨大的悲剧力量。”这位法官最终得出结论,“我认为此书有些地方读了令人作呕,但并不淫秽。你可以不愿与乔伊斯所描绘的人物往来,避免与他们发生直接或间接的关系,因而拒绝读此书——那是每个人的选择。但当这样一位真正的语言艺术家,来描绘一座欧洲城市中下阶层生活的真实写照时,难道法律竟然会禁止美国公民来看一看这幅图画吗?”——也许这会叫今天的读者失望吧,尤其是如果你抱着寻找或批判“色情”的天真想法。

《尤利西斯》萧乾 文洁若译本;金隄译本;刘象愚译本封面

Q12

作为写作的人,看过此书有什么收益吗?这种功利的问题还是要问一下的。

有,绝对有,但不太好总结。乔伊斯在本书中的结构大法、文体试验大法、无限延伸与狂放联想大法,这对于日渐陷入现实主义、陷入当下写作惯势中的我“这一个”写作者来说,是十分受益的,有种击碎感,回归文学童年的游戏意味,以及某种大荒大无感。这种冲洗、刷新、虚无,对我是极其必要的。正因为这个,我读到七八十页时,就立即知道:这是我此时此际需要的一种阅读。

对别的写作者我说不好。各人的写作阅读计划不同,所在阶段的弱点与需求不同,酌处。

Q13

那么建议更多的人读吗?尤其并非写作者的纯粹读者。

这可不敢提建议。但我知道,许多阅读者并不需要建议,他们可有主意得很。译林社这套百年纪念版,出了通行版和珍藏版两种,都卖得很好,前者已经加印了。有的人会两套一起抱回家,一个用来“不心疼”地读,一个码在书架上,用来喜滋滋地瞅。

假如你阅读胃口好,体能强,有好奇心,并且对“20世纪最佳百部英文小说之首”(美国现代图书馆评选)的名号不大服气的,可以试试。生也有涯,做一两件傻气、赌气、豪气的事,倒也无妨。再说,只是读一本书而已。

Q14

那有什么阅读建议?

这个倒是有,这也是我写这些问答条目的最主要原因。由于《尤利西斯》名头太重,退者众多,我想以一个路人读者的最初级体验,做一个祛魅性的吁告与示例:这就跟跑步一样,不要过多准备,换上跑鞋出门就好了。

同理,打开它,读就好了。别怵那许多注释,有的只是在告诉你:原文系法语或意绪第语。这是当时那个酒馆的招牌菜。这是上一章里提到的信件。这是旧约里的人名。等等。连蒙带猜,再挑着读一些后注就可以。若真想较真,就每一条都读,我基本是逐条读的(除了第十五章的后半部),但读了也未见得就怎么样,因为有许多说明都不在我的知识范围,读了也白读。这种苦楚与心酸,就自己消化吧。

实在读不下去就放慢推进(但不建议停下),甚至可以同期配一两部Netflix剧集看看,以作节奏和心理上的自我抚慰。

读了后面忘了前面是正常,我也是,因此不得不每看完一章就做笔录小结,到读完之后我发现,文洁若先生在附录里也替我们做了这样的工作,当然角度不同。即便如此,这不排除会继续遗忘。没关系,我想对我们这样的初读者而言,《尤利西斯》可不是要扯住你耳朵,非要你具体的记住什么。它所创造的,本来就是意识流,金色大河一般,不知所始,亦无所终。

实在不行,实在懒,只读第十七章也行。我认为那是菁华所在,但我不敢保证,没有前面十六章的艰辛铺垫,滋味恐怕会略有清减。

《尤利西斯》插图 By 理查德·汉密尔顿

Q15

未尽之言?

珍藏版里所附赠的CD还未及赏听,看了曲目和背景介绍,其珍贵古朴,简直又得扫庭更衣熏香了。转念一想,一样,哪天就随意听一下吧。一切美好庄严的事物都可以有一个轻松的开始。

到时先听一下《奥赫里姆姑娘》,此曲主题为离别、死亡,正是爱尔兰民歌的一贯主题,乔伊斯短篇名作《死者》也是基于此歌而作。乔伊斯留下来一把吉他,经过修复可以使用,这个CD版本里爱尔兰吉他大师菲力伴奏所用的,就是乔伊斯本人的那把吉他。

第二,听《萨莉花园》。1904年8月,乔伊斯本人就曾在音乐厅献唱此曲,他是一个男高音,天生一副好嗓子。如果不是致力写作,他应当会成为一名歌唱家。其实从《尤利西斯》第十一章也可看出他与音乐之间的狂热缠绕,居然生生地拉来一对男高音与男低音,此起彼伏地借歌抒怀,以一种身临其境般的立体环绕声,刻画出布卢姆想象中情敌博伊兰正与妻子幽会的通感场景。

Q16

还有什么话补充?

对了,想起一件事,2019年1月,因工作原因去拜望文洁若先生,当时她92岁,问她在忙什么,说在译太宰治。我说合张影可以吗,她说等一下,我得描下眉。然后拉我到萧乾先生的大照片前,某种意义上,我们像是三个人合了张影。当时我可没敢提《尤利西斯》。

现在想想,如果再有机会,好歹可以寒暄式(内心郑重)地说一句:文先生,我拜读了一遍《尤利西斯》,虽然半解不解,但那过程中的厌弃、喜悦和虚无,都是真实而宝贵的。谢谢您——

从他们夫妇二人分别撰写的译序中可知,双双高龄(80岁、63岁)中接下译林社李景端社长的邀约时,萧老才刚刚动完两个大手术,历时一千五百多天起早贪黑的艰辛过程中,文洁若先生是更热心且更加百折不挠的那一股力量。“从一九五四年五月我们搭上伙,她就一直在改造着我:从懒散到学着勤奋。译《尤利西斯》是这个改造过程中的高峰。”(萧乾译序,P27)首译推出三年后,萧老病故,此后若干版本的修订、维护、校正,皆是文先生独力所支……想想看,自《尤利西斯》1922年在巴黎莎士比亚书店初版问世,到我们而今拿在手上的这一本,经过了怎样的搁置、迭代,转手与援手。那曲折的过程、长长的名单,真的是了不起。最终才落得我们可以这么轻巧地白白地读它。

不谈算别的好处,也不见得形式主义地特为去纪念“6月16日布卢姆日”,就这么想吧——此后,所有将要碰到的艰难或轻佻,那样的时日里,好歹我们可以这样提醒自己,还记得《尤利西斯》里那漫长繁琐平庸的一日吗,那可是全人类所有人的每一天呐。还痛苦吗,还得意吗。得。

稿件编辑、新媒体编辑:傅小平

配图:历史资料、出版书影

原标题:《百年奇书的“路人甲”读法,作家鲁敏《尤利西斯》十六问 | 新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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