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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如何用油画和摄影重构自己的形象
在近代摄影和传播技术普及之前,中国统治者的形象是神秘的,正如笔者在《龙颜:古代皇帝长什么样》(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393848)中所说的那样,“以前的帝王画像都是供奉在宗庙里,一般百姓无法得见,民间也不知道皇帝长什么样”。但是,到了晚清,随着摄影技术的传入和近代媒体的产生,统治者的画像和照片开始流入民间。典型的照片甚至就在历史长河中定格,成为后人眼中唯一的形象。以慈禧为例,人教版高中历史教科书配了如下这张图:
人教版慈禧像可以说,大部分人对慈禧形象的认知就被这张照片定格了。其实,在慈禧了解了西方传进来的油画和摄影后,她便主动利用这些新兴手段为自己宣传,重构了自己在世界上的形象。
慈禧如何用油画和照片树立正面形象?
据“中研院”近史所王正华在《走向“公开化”:慈禧肖像的风格形式、政治运作与形象塑造》(台大《美术史研究集刊》第三十二期,2012年出版。本文关于慈禧的图片如无特别说明,均出自该文,以下简称“王文”)中介绍,由于康梁等人在海外散播慈禧的负面材料,慈禧的形象确实不太好,而且国外也看不到慈禧的肖像。但那时候在西方的报道和书籍中,慈禧还属于“正常人”的范围,“甚至深具女性气质与美貌”,如下面这张慈禧插图:
Smith书中的慈禧王文引用相关研究指出,这张图其实是盛清时期的作品,跟慈禧本人毫无关系。但到了义和团运动时期,慈禧下令攻击使馆区,让西方人觉得她很邪恶,于是有了这样的插图:
慈禧的邪恶形象面对如此情况,慈禧当然得采取行动。根据当时的国际惯例,慈禧将自己的照片赠送给外国使节及其夫人,以便澄清和传播自己的真实形象。王文发现,赠送照片的大小和装帧是有讲究的:
慈禧外交照片有高低位阶之别,据《圣容账》记裁,尺寸大者高于小者,戴头冠高于梳头,手上拿绢帕高于团扇或折扇。梳小头拿团扇乘轿者只能赏给使臣,而戴冠大圣容则留给皇帝、皇后或总统。照片若有展示或赠送的需要,则将影像放大至75x60公分左右,甚至加彩,配上雕花金漆镜框。
慈禧正式独照赠送是流动性的,慈禧还在一些固定场合展示自己的形象,使之更为持久地公开化,王文举出了这些场所,其中就包含外交场合:
根据《圣容账》,照片也曾赏赐给李莲英与喜寿等总管,并悬挂于紫禁城宁寿宫乐寿堂、颐和园乐寿堂与西苑海晏堂中。前二处为慈禧日常活动之地,海晏堂则为慈禧返回北京后新修之西洋式建筑,曾在此接见外国公使夫人。
慈禧与公使夫人合照除了主动赠送照片,慈禧等人的照片还被制成了明信片,远销国外,进一步扩大了外国人对她的形象认知,王正华表示:
目前搜集到的慈禧明信片共四种,其中两种所用照片相同,皆为慈禧与隆裕皇后、瑾妃、德龄、容龄等人的合照,但明信片边缘说明文字却有英、法文之不同。第三种为慈禧簪花照,说明文字为英文。第四种为《圣容账》所记载外交场合运用的慈禧照,影像中慈禧正襟危坐手握折扇,说明文字为德文。
照片和明信片属于常规手段,在慈禧的形象公开化过程中,有一次国际展会不得不提,那就是1904年的圣路易世界博览会。慈禧选送了一幅巨型肖像油画参展,王正华认为,“重点不在于品质,而在其巨幅的尺寸与特别的形制”:
木质画框甚为厚重实在,雕满蟠龙与寿字装饰纹样,直立成一屏风,全幅高484公分,宽203公分。远大于常人的比例,让身高不过五英尺(约152公分)的慈禧望之俨然神祇,供人仰头瞻视,也具有皇家气质,统摄全场。
圣路易世界博览会上的慈禧油画《纽约时报》后来报道了这幅画,也注意到了这个尺寸问题。
可以说,通过一系列的公开行为,慈禧一改中国统治者的神秘形象,将自己主动展示在西方世界中,并取得了较为良好的效果。
慈禧的照片是如何出口转内销的?
那么慈禧的这些照片有何特色呢?据王文估计:“慈禧留下多达五十多件肖像,其中约三分之二为摄影照片,群像、独像皆有,其余画像皆为独像,包括油画像及传统形制与风格的肖像画。”其中的祖宗像和五幅行乐图,属于中国传统绘画对统治者形象的塑造,与历代帝后画像类似。而摄影技术的传入,改变了帝后形象的再现与传播,呈现了新的特色,主要就是更为真实,传播更加高效。
慈禧祖宗像据王文介绍,慈禧第一次被拍摄是1902年从西安回京时:
当时慈禧自永定门入北京,在正阳门内举行回朝仪式,一群欧洲人就聚集在城墙上观看,慈禧的反应如何?据闻,她拱手为礼,身躯微弯,有礼又优雅,让这群人相当惊讶。当时留下的影像显示慈禧为官员及太监簇拥着,仰头向上,举手招呼应是位于城墙上的外国人,手中的浅色绢帕特别突显其对着镜头热情回应的肢体动作。
从1903年开始,慈禧开始接触拍照,摄影师有勋龄(1874-1944)和日本人山本赞七郎,内务府为此设立《圣容账》,专门记录每张照片里慈禧的衣服、首饰以及照片的装裱、使用情况。据林京的《慈禧摄影史话》(《故宫博物院院刊》1988年第3期,以下简称“林文”)归类,这些照片总共可以分为四类:(1)化妆照,共七张,比如扮观音等;(2)与后妃、格格、女官及外国公使夫人等的合影;(3)起驾与乘舆往仁寿殿的照片各一张;(4)二十余张标准特写照,均摄于颐和园乐寿堂。
慈禧扮观音像[采自林文]在分析第四类标准特写照时,林文还发现一个有趣的小细节:
慈禧所有的相片中皆戴有两副耳环,其中一副不太显眼的小宝珠耳环从来不曾摘过,而只是频繁地更换另一副。原来慈禧初进宫时,正值妙龄,丰姿俊俏,为嫔时就灵巧过人,能背诵五经,通达满文,大略浏览过二十四史,通晓古今治乱大事,又能察颜观色迎合上意,遂得咸丰帝独宠一时,特赏给她宝珠耳环一副,慈禧因之扎了四个耳孔,以示炫耀。
而且慈禧在这类标准特写照片上以横幅标语表明自己的身份与头衔,标语中一定会出现“大清国”、“皇太后”这两个词。王文进一步指出,留在国内的照片横幅标语中有“万万岁”等特定用语,而展出到国外的照片和油画中则删去“万万岁”,也没有更多的名号,直接简化为“大清国慈禧皇太后”,表明慈禧理解国际社会的通用语言,懂得内外有别。
虽然是内外有别,但出口也会转内销,那慈禧的照片是如何在民间流动的呢?王文指出:
始于1904年6月,上海发行的《时报》陆续登载有正书局贩卖慈禧照片的广告,在此后数年的时间中,类似的广告虽非每日见报,但也屡屡出现,为有正书局致力推销的影像商品之一。约于同时,上海的耀华照相馆也出售慈禧照片……另外,1905年天津的照相馆,已经在橱窗摆设慈禧照像以供选购。……广告中出售的照片与今日所见类型雷同,计有慈禧独照、慈禧与后宫女眷、太监及德龄一家等各式团体合照,观音扮装像也出现。
当时的市面上,各种摄影册已经有售,慈禧的照片在售价上明显与其他摄影作品有区别:
1904年六月慈禧照片刚上市时,值洋元一元,未标明尺寸。当年十月后的广告,标示八寸者一元,六寸五角,多买折扣愈多。相对于其他丽人名人照每张四角、全本照相册数十人十五元的价钱,慈禧照片可说高价。
至于这些照片是如何流出的、具体的销量和传播的广度与深度,限于资料,暂时没法做出估计。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慈禧的形象开始走入民间。作为实际上的最高统治者,在民间塑造自己的形象是必须的,此后的中国统治者,也都有利用照片做宣传的具体做法,留待以后详述。
慈禧是如何迷恋摄影的?
说了这么多慈禧照片的事,那她是如何接触并迷恋上摄影的呢?这要从前文多次提到的一位女眷说起,那就是裕德龄(1886-1944)。她曾随父亲裕庚出使日本和法国,1903年回国,随后被慈禧召进宫中。因为有在欧洲生活的经历,慈禧经常向她询问西方世界的情况。1905年因父亲前往上海就医而离京。后来移居美国,出版《清宫二年记:清宫中的生活写照》一书(云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对慈禧的描述颇为正面。1944年,在加拿大因车祸去世。2006年,古装电视剧《德龄公主》曾在央视播出。
《德龄公主》剧照《清宫二年记》有一节是《给太后画像和照相》,专门讲述了慈禧的摄影往事。一开始,德龄向慈禧推荐了油画,并附上了自己的油画肖像,但是慈禧觉得画油画要坐好几个小时,没有这个耐心,而且她认为:“中国的画师只要对要画的人看一会,立刻就可以开始画,并且一会儿就可以画好。我看外国的头等画师恐怕也不能这样做吧。”(《清宫二年记》,111页)同时,看到德龄的油画像上脸是一边黑一边白的,慈禧很不满意:“你想这位画家会不会也替我画出黑面孔来?这画是要拿到美国去的。我不愿意美国人想象我的面孔是一半白一半黑的。”(同上,114页)虽然慈禧最后答应了画油画,不过最后画的时候,德龄做了替身:
每当太后觉得很累而不愿意坐的时侯,就由我穿了她的袍子和戴了她的首饰代替她。于是只有极少几个钟头太后亲自来坐,让密斯卡尔画她脸部的表情,其余都是我代坐的,每天上下午各坐两小时,直到全部画成。
《清宫二年记》书影那慈禧怎么会开始迷恋上摄影的呢?原来有一次,慈禧到德龄的房间看看,发现了德龄在欧洲拍的照片,觉得比油画像多了,而且方便。恰巧德龄的哥哥会拍照,慈禧便要求拍照:“第一张我要照我坐在轿子里去受朝的样子,以后随你们要照什么。”(同上,117-118页)
慈禧乘轿照开拍以后,慈禧热情高涨,匆匆结束了早朝,便去庭院里拍照:
于是她教一个宫眷去拿几件衣服来让她拣,同时我也去拣了几样她喜欢的首饰。她吩咐把她见伊文思夫妇的时候所穿的两件衣服,和所戴的首饰一齐拿来。每件衣服照一张,这样就照了两张,然后又穿了家常衣服照一张。(同上,119页)
慈禧不但对拍照感兴趣,拍完后,还要看是如何清洗出来的。不过后面几天因为天气不好,没法拍照,慈禧都有点不耐烦了。此外,慈禧还很会取景和装扮,在坐船时,看到荷花开得很好,就说:
我希望这几天天气好,因为我想在船里拍几张照。还有一个好主意,我想扮做观音来拍一张,叫两个太监扮我的侍者。必需的服装我早就预备好了,有时候也穿的。碰到气恼的事情,我就扮成观音的样子,似乎就觉得平静起来,好象自己就是观音了。这事情很有好处,因为这样一扮,我就想着我必须有一副慈悲的样子。有了这样一张照片,我就可以常常看看,常常记得自己应该怎样。
这是慈禧对自己扮观音的解释,相比起人们从政治学、历史学来解释,这可真是坦率直接多了。
从德龄的描述来看,慈禧对摄影是很着迷的。如果不是受限于器材与时代,慈禧可能会留下更多的照片,而且可能会有很多自拍照——但毕竟那时候还没有手机摄影,自拍和朋友圈也还没如此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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