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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开幕式上被邦辰致敬的巴西建筑大师,是个百岁“左翼青年”

胡续冬
2016-08-08 11:20
来源:澎湃新闻
文化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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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8月6日,在里约奥运会的开幕式上,超模吉赛尔·邦辰在全球观众的注视下完成了她职业的最后一次走秀,尽管她在Bossa Nova经典名曲《伊帕内玛女孩》的乐声中走向的是伟大作曲家汤姆·若宾的影像,但是她身后变幻的光影线条却是在向巴西殿堂级的建筑设计大师奥斯卡·尼迈耶致敬。
吉赛尔身后的光影线条是在向巴西建筑大师尼迈耶致敬

看到这一幕,我不仅想起2007年12月15日,奥斯卡·尼迈耶尚在人世,巴西举国上下为他的百岁生日大庆、总统还宣布次年为“尼迈耶年”。那天,在和尼迈耶大师居住的里约热内卢相距约等于地球二分之一周长的北京,一个和建筑设计毫无关系的中国人也为这位建筑耆宿在心里默念了一声“Feliz centenário!”(葡萄牙语:百岁快乐!)。

巴西殿堂级的建筑设计大师奥斯卡·尼迈耶。  以下部分图片来自 视觉中国

这个中国人就是我。因为机缘巧合,我曾在他所设计的巴西利亚城里居住过将近两年。很难想像,为一个人每天工作、休憩、社交、出门办事等日常活动提供空间的不同建筑都会出自同一个设计师之手。

在我住巴西利亚的那段时间里,我出入的每一幢建筑都带着看不见的“Oscar Niemeyer”的签名:我的办公地点巴西利亚大学“大蚯蚓”楼是他设计的,居住的Colina小区是他设计的,我因为兼职、讨债、办理各种官僚主义手续等原因而不得不常常光顾的国会大厦和n多个长得一模一样的部委大楼是他设计的,甚至当我离开巴西利亚去里约热内卢、圣保罗旅行的时候,他设计的建筑依然像幽灵一样随时会在路边浮现,时而是其建筑本身比收藏的艺术品还要迷人的尼泰罗伊当代艺术博物馆,时而是立着一只血手的拉丁美洲纪念馆……

如果说我在巴西利亚的时候多少有点“奥斯卡·尼迈耶疲劳”的话,那么现在回想起那些曾经容纳过我的建筑来,竟对奥斯卡·尼迈耶有几分由衷的感恩之心。

其实,在奥斯卡·尼迈耶成为一个敬业的建筑设计师之前,他也不过是个波希米亚范儿的文艺青年而已。青少年时代的奥斯卡·尼迈耶因为出身豪门,没有任何生存和前途的压力,除了读读诗画画画搞搞festa(派对)之外,别无他求。他酷爱读夏尔·波德莱尔的诗,后者对他后来的设计理念产生了致命的影响。

1988年他在获得普利兹克建筑奖的时候说道:“我所有的建筑作品究其根源是出于对夏尔·波德莱尔一个观念的信奉。这个观念就是:那些意想不到的、不规则的、突然的、令人惊奇的东西是美的核心部分和根本属性。”

1928年,21岁才拖拖拉拉地从中学毕业的奥斯卡稀里糊涂地结了婚。婚姻生活的责任感改变了这个不靠谱青年,他开始一边打工,一边在大学学建筑工程。1934年,大学毕业的奥斯卡做出了一个相当勇敢的决定,虽然他当时急于挣钱自立,但他还是选择进入了建筑师卢西奥·科斯塔和卡洛斯·莱昂的工作室无偿实习,因为他对目所能及的所有建筑都感到极度厌烦,他深信,跟卢西奥·科斯塔这帮思路新奇的大佬混在一起,他心中关于理想建筑的所有疑惑都将得到解决。

这个决定无比正确,他在那里不但打下了他的“混凝土曲线美学”的坚实基础,更得到了来自瑞士的现代主义建筑头号大师勒·科布西耶的高度赏识,在后者的提携下,奥斯卡·尼迈耶得以参与了纽约联合国总部的设计,从此声名大震。

奥斯卡·尼迈耶参与设计的联合国纽约总部大楼。

从1940年代起,奥斯卡·尼迈耶的“混凝土曲线美学”就已基本成形:用适量的曲线制造出的轻捷感,开辟出使建筑的主结构逐渐向某种未知形态过度的想象空间,钢筋混凝土的曲面外壳与大量的仅在美学意义上有效的直线形成奇异的交错。和谐、高贵、典雅是人们用来形容他的作品的关键词,但这几个词背后的潜在词汇却是巴洛克艺术与现代主义以来的激进试验方案相交融的庞大词库。

连接这些词汇的语法是令人惊叹的数学精确性:奥斯卡·尼迈耶的团队里经常出现一些著名数学家的身影,包括巴西的若阿金·卡多佐和意大利的皮埃尔·卢吉奈尔维,他们帮助奥斯卡·尼迈耶把自由伸展的空间之梦牢牢地固定在钢筋水泥的稳定性之中,使得他的建筑在造型神异的同时还以稳固结实著称。

奥斯卡·尼迈耶与巴西新都巴西利亚的关系,源于他和巴西当代史上最受人民爱戴的总统库比切克的友谊。1940年代初,时任米纳斯吉拉斯州州长的库比切克邀请奥斯卡·尼迈耶设计该州首府贝洛奥利藏特市新开发的北区,二人的合作相当愉快,奥斯卡·尼迈耶在那里设计的邦布里亚广场成为了他从业以来第一个独立完成的设计作品。1956年,已当选为总统的库比切克决定启动一个极富激情的计划:把巴西的首都从东南沿海的里约热内卢迁到中部高原上的一片荒凉之地,以带动占到国土面积一半以上的中西部高原实现现代化。

那时候的巴西是一个经济腾飞、文化繁荣、言论自由的盛世,文学领域的“具体诗歌”(现在的多媒体艺术的前身)、音乐领域的Bossa Nova、电影领域的“巴西新电影”都出现在这个时期,那时候的巴西人民在激进的工业现代化和激进的文艺现代主义两个维度上同时飞奔,梦想着巴西能够迅速成为一个各种意义上的世界大国,无论是作为总统的库比切克还是作为设计师的奥斯卡·尼迈耶,都被同一种热情所席卷。

库比切克邀请奥斯卡·尼迈耶全面负责“新都计划”,后者欣然应允,因为这一计划高度符合他的准恩师勒·科布西耶在其《灿烂之城》一书中所表达的观念——现有的所有的城市都是垃圾,混乱、丑陋、毫无功能性,必须从零开始按照严格的功能规划和非凡的美学诉求缔造全新的城市。

位于西班牙的阿维莱斯(Aviles)的尼迈耶(Niemeyer)文化中心
位于巴西巴拉那州库里蒂巴市的奥斯卡·尼迈耶博物馆
奥斯卡·尼迈耶设计的尼泰罗伊当代艺术馆,这个建筑位于瓜纳巴海湾的一座悬崖上,整个建筑呈飞碟状。

经过面向全球的方案征集,在新都的总体规划上,奥斯卡·尼迈耶选中了他的前老板卢西奥·科斯塔设计的飞机形城区外观和在机头、机舱、机翼之间进行严格的功能区分的规划方案。卢西奥·科斯塔只是为巴西利亚搭了个整体的外观和功能框架,框架中的大大小小的建筑物,则几乎全是由奥斯卡·尼迈耶一幢一幢地填充起来的。

这两人把巴西利亚当作激进的现代主义建筑理念的实验田,在默认巴西即将进入全面现代化、汽车将成为人人都有的必备之物的前提下,他们有一个最基本的共识,就是所有的街道都必须是快车道。奥斯卡·尼迈耶当时曾经说过,“如果从一个城市的任何一个地点到另一个地点需要耗费20分钟以上的时间,那么生而为人就会是一种耻辱。”即使在今天看来,巴西利亚城中一任汽车飞速奔驰、桥梁隧道繁复交错的街道依然相当“前卫”。

奥斯卡·尼迈耶为巴西利亚设计的建筑一座比一座神奇:巴西国会大厦,象征着人(Humano)的H形主楼的前面是两个巨大的碗状曲面,向上的碗是众议院,象征民主,向下的碗是参议院,象征集中,而H形主楼中缝的“一线天”恰好可以看见其后的国旗塔,由镌刻着各个联邦州州名的立柱所撑起的全世界最大的一面国旗每到起风时分就会飘在H的空隙中。

奥斯卡·尼迈耶为巴西利亚设计的巴西国会大厦。

巴西利亚大天主堂,由数根纯白的弯曲立柱支撑出的一个标准的皇冠形的建筑,立柱之间是大片大片的彩绘玻璃,进入它的道路要经过晦暗的地下,但只要一走进教堂中,任何一个角落都蘸满了耀眼的阳光;

奥斯卡·尼迈耶设计的巴西利亚大天主堂

巴西利亚大天主堂内部
巴西外交部伊达马拉奇,一幢纯粹的梦幻之楼,整个大厦的外壳全是玻璃结构,立身于四面湖水之中,又称“水晶宫”,“水晶宫”的正门前有一座由五块石头拼成的变形莲花雕塑,象征着五大洲的团结一心;总统官邸曙光宫,离奇的曲线外饰颇似一条条吊床相连,既象征着休憩,又代表了对最早使用吊床的印第安原住民的尊敬……

1960年,从设计到建筑仅仅用了4年的巴西利亚正式落成,举世为之震撼。1987年,这座年轻的首都启用不过27年,就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了世界遗产名录。

我刚刚去巴西利亚的时候,非常困惑为什么市中心的居民楼全都设计得一模一样,完全像一座迷宫一样。后来我才知道,奥斯卡·尼迈耶有意把所有飞机形城区内的居民小区都设计成外观没有任何差别的、由立柱支撑的底层架空的楼房,因为他是巴西共产党资深党员、一个根深蒂固的拉美左翼知识分子,他坚持认为所有这些居民楼都应该是国有的,国家把它们租给在首都的工作人员,不管是部长还是清洁工,都应该平等地住在这些居民楼里,不能有穷人区、富人区之分。

但事与愿违的是,迁都4年之后,巴西进入了长达20多年的军政府时期,独裁者们摈弃了奥斯卡·尼迈耶的初衷,在巴西利亚市内那个巨大的人工湖帕拉诺阿湖南北分别开辟了南湖区和北湖区两个富豪别墅区,并把三十万兴建巴西利亚的底层劳动者全都赶到了数十公里之外破败的卫星城去定居。很多人认为巴西利亚的这种靠把穷人轰走而获得的没有贫民窟、只有中产阶级的表象是一种很不人道的社会大清洗,它造成了城区内没有街头文化甚至没有人味儿的“反乌托邦”气息,但这些诟病,其实都不能算在设计者奥斯卡·尼迈耶的头上。

2012年12月6日,人们在帕拉西奥市参加奥斯卡·尼迈耶的葬礼,他享年104岁。

奥斯卡·尼迈耶身上至少有三样东西一直到百岁高龄还在坚持。一是工作,尽管他已有5个外孙、13个曾外孙、14个玄外孙,但他依然坚持为世界各地设计新意层出不穷的建筑,他99岁的生日献礼就是他设计的国家博物馆和国家图书馆在巴西利亚的落成典礼。

第二个坚持是女人。他任何时候都离不开女人,他认为美的建筑必须要有女人味。在百年诞辰之前,有关他的最大的新闻,就是以99岁的高龄迎娶了他60岁的女秘书。

他的第三个坚持,就是他一以贯之的左翼政治立场。他曾经设计过法国共产党总部,曾经因为左翼情怀获得过前苏联的斯大林和平奖,他和古巴共产党领袖菲德尔·卡斯特罗的漫长友谊简直可以拍成一部传奇电影,委内瑞拉前总统查维斯也是他晚年的密友之一。

百岁寿辰时巴西媒体采访他作为一个百岁老人对青年们有何忠告的时候,他还反复地说道,怀着社会主义梦想对抗美国的霸权是成为一个优秀青年的必由之路。他对记者强调,他认为百岁的自己依然是个生龙活虎的左翼青年。

2004年,我曾亲眼目睹过奥斯卡·尼迈耶本人。他曾经在我当时执教的巴西利亚大学建筑系任教,2004年适逢他从业70周年,巴西利亚大学在位于三权广场附近的一个专为他开辟的纪念馆“奥斯卡·尼迈耶空间”举办了一次庆典。

“奥斯卡·尼迈耶空间”里面展出了很多他的设计草图。他画设计草图的时候从来都是只画出几根极简主义的曲线,像毕加索的《牛》一样。但是在图案旁边,他会为每一根曲线写出极为详尽的说明和论证,他经常说,如果一根设计图上的线条不能配上一整段论证的话,这根线条就必须作废。

那天,在拥挤的人潮中,我远远地看到奥斯卡·尼迈耶很酷很拽很有杀伤力地走到了话筒前面,朗诵了一首他写的诗。这首诗我后来找到了原文,大致可以译为:

“吸引我的并不是直角。

也不是坚硬的、顽固的、

人为的直线条。

吸引我的是自由、性感的曲线。

那是我在祖国的群山中,

在河流的蜿蜒流淌里,

在大海的波浪顶端,

在天空的云彩边沿,

在完美的女人的身体上,

看见的曲线。

曲线构成了全部的宇宙。

一个弯曲的、爱因斯坦的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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