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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滴优步合并背后:资本如何绑架科技,出卖年轻人的梦想?
就在酝酿了两年的《网络预约出租汽车经营服务管理暂行办法》刚出台不久,中国最大的两家网约车霸主滴滴出行与优步中国随即宣布合并。两家公司此前一直对立足中国网约车市场成竹在胸,纷纷表示已经开始可以收支平衡,一副要打持久战的架势,让很多人对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合并措手不及。
滴滴出行并购了优步中国的所有业务之后,在中国成为了出行行业独角兽,占有国内出行行业超过九成的市场份额。虽然在法律上是否触动了反垄断法还有待有关部门决断,但是合并之后的滴滴将控制整个网约车市场已经是不争的事实。虽然优步在中国两三年的奋斗以及烧钱换来了并购之后滴滴出行17.7%的股份——从纯生意的角度来讲,已经算是优步能讲到的最好价钱,但是毕竟这意味着打车软件鼻祖以及全球老大从中国市场的彻底退出。无论是对致力于在中国站稳脚跟的优步,傲娇到全世界知名的首席执行官Travis Kalanick,还是那些“生而骄傲”的优步中国年轻人,这都可以说是一次失败。但从更深的层面来看,这次合并还意味着更多更深刻的失败。
从分享资源到瓜分天下:“共享”失败了
网约车行业是乘着共享经济的风发展起来的。在2008年金融危机的血雨腥风过后,人们普遍对后资本主义时代失去创造力,靠着资本生资本的市场运行模式反感至极。在全美各地民众揭竿而起,通过“占领华尔街”运动对金融业发起声讨。这时,共享经济如同一泓清泉从硅谷汩汩涌出,一时间大家纷纷认定后资本主义时代的大救星来了。
共享经济的鼻祖之一可以说是Couchsurfing (沙发客),一个帮助全世界各地的游客找“沙发”住的平台。在这个平台上所有的住宿都是免费的,虽然有的时候只是一个沙发和一张气垫床。所有的“房东”与“房客”都本着分享空间、友谊和彼此经历的理念,在平台上进行几乎纯礼物式的交换。
共享经济的代表Airbnb:一个让大众出租住宿的网站。后来就有了沙发客的升级版Airbnb,共享空间不再是免费的了,平台也会在中间收取一部分中介费。凭着巨额风险投资的支持,它在几年间就扩展到了全世界近200个国家。Airbnb在众多共享经济巨头中还算是温和派,在扩展的过程中没有什么太激进的手段。但是网约车鼻祖优步就不尽然了。它在美国跟lyft争得最凶的时候玩过不少手段,让地推人员打对方的车然后抢司机,甚至让员工在对方平台下单子然后取消来扰乱其秩序(今年五月lyft员工因此把优步告上了旧金山最高法庭)。
这种种的种种,比起滴滴和优步在中国的“坚决不共享”政策,简直是小巫见大巫。记得网约车刚起步的时候,很多司机都会好几个平台一起开。因为在早期扩展市场的时期,大多数网约车公司都是按单子给补贴,或者开满高峰期几个小时给补贴。这让司机具有在几个平台之间切换的灵活性。但是慢慢进入市场瓜分期,优步和滴滴都重组了补贴的结构,基本上是上一周完成单数越多的司机下一周能享受的补贴倍数越高。这样大大加强司机与平台的黏着度,让司机只有认定一个平台拼命开才有一些赚头。从共享司机到瓜分司机,这个逻辑在优步和滴滴自己的世界里当然说得很通,也势在必行。但是从整个市场的角度来看,导致了各家网约车越来越对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两个所谓的共享经济平台坚决不共享司机这个最重要的网约车资源,也简直让人汗颜。
优步司机。其实滴滴和优步在发展初期并不是没有举过“共享经济”的大旗。优步正式在北京宣布上线之后推出的人民优步就被标榜为不盈利的“拼车”业务。他们甚至还用了红色风格的大字报来强调人民优步为人民这一使命。但是从服务性质上来看,它与北京市当时推行的拼车和顺风车相去甚远。人民优步并不只搭载与司机行程相同的乘客,而是让司机去专程接送客人。把这样的业务包装成拼车,让人觉得似乎只是优步极力“软化”其服务,暂时避开政府雷达的手段。滴滴顺风车算是最接近共享经济的平台了,但是短暂红火之后,就不再受到滴滴的重点扶持。
在《生而骄傲:Uber的年轻人》一文中,其中一个具有“冠军意识”的年轻人说,“合并了之后,不好玩了啦,都不知道要打败谁”。可能就是这种谁非得打败谁,坚决不和平共处、资源共享的精神,才让滴滴和优步不得不争个你死我活,最终走向只有合并才能盈利的结局。
从健康发展到野蛮扩张:“创新”失败了
中国打车软件这几年的发展,真可以用野蛮扩张来形容。当滴滴出行还叫滴滴打车时,就和杭州起家的快的打了一场补贴大战,几个月之间两家公司狂撒大约24亿人民币,让打车软件这项服务迅速地渗透到了全国近三百个城市。从此在大街上扬招出租车成了不可能的任务。这场血腥的补贴大战在2014年的情人节宣告结束,两败俱伤的滴滴与快的终于握手言和、联手合体,成了中国市场占有率近99%的打车软件巨头。
第一场战争刚刚结束,第二场滴滴与优步之间的补贴大战又拉开序幕。面对已经坐稳市场的滴滴,资金雄厚的优步采用疯狂撒钱的手段切入市场,最高时曾发放过六七倍于车费的司机补贴。只2015年一年,优步就在中国市场投入了近10亿美金的补贴。虽然滴滴一直对烧钱的具体数额三缄其口,但是根据其巨大的市场份额推算,可能在100亿人民币左右。
照这么看来,这两起合并似乎都是理性的止损行为,好像是杀红了眼的对手突然冷静下来,放下了武器,世界瞬间和平而欣欣向荣了。但是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反思一下,中国的网约车市场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个境地的?为什么非要用疯狂的补贴来获取市场份额呢?难道只有高额补贴才能培养中国用户的消费习惯吗?显然不是;是否只有高额补贴才能迅速培养中国用户的消费习惯呢?可能是。
美剧《硅谷》第三季片头,有优步和阿里巴巴的图标。所以归根结底,我们看到的是硅谷式的科技初创公司对极速扩张的依赖,而网约车在中国利用高额补贴来“野蛮生长”则是硅谷式发展的一个极端体现。什么是硅谷式的发展?就是只有极速增长的数据才能换来一轮接一轮更多的投资,以及更高的估值,就是必须要极速扩张才能在科技行业立足。不熟悉的读者可以前去观赏一下HBO的新剧《硅谷》,里面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家初创企业如何被投资商牵着鼻子走,从刚开始热衷于创新到后来把迅速扩张客户群作为自己命根子的故事。一个特别有意思的情节是,剧中的初创公司在第一轮融资得到很高的估值之后,团队成员十分高兴。但是他们马上被业内人士告知,其实第一轮估值过高并不一定是件好事。如果之后公司不能在短时间内有极速的发展,他们就很难得到更多的投资。估值一旦走下坡路,一切就都结束了。这就是硅谷式的要不急速发展,要不极速死亡的逻辑。
其实我们不难想象一个网约车市场完全不一样的发展过程:如果滴滴和快的并没有展开补贴大战,他们或许还在南北各自为政,推出自己的滴滴专车和一号专车。易道,神州,大黄蜂,以及后来的优步也可以在自己擅长的领域有所发展。如果光拼产品体验,以上各个平台都有自己的特色以及长处。如果没有补贴大战,没有一家可以在短时间内吞并所有,一统天下。所以疯狂的烧钱烧毁了什么?它烧毁了众多小的局域性打车软件平台,以及其他初创企业发展的可能。它让资本的运作左右了科技行业的发展,从而烧毁了更多创新的土壤。
乌托邦理想被资本滥用:“青春”失败了
硅谷有句人尽皆知的话,叫“Culture eats strategy for breakfast” (文化能把战略当早餐吃)。言下之意就是,再怎么厉害的商业战略都敌不过文化风潮的流转。当年资本雄厚的Myspace瞬间被facebook打得灰飞烟灭,以及才几年过去facebook又被snapchat(美国青少年中很流行的一款阅完即焚的聊天软件)夺去风头,都是很好的例子。
优步所创造的企业文化和社会愿景对他们自己的员工以及对整个社会都是极具影响力的。我记得两年前的夏天在做田野调查时采访了当时优步上海的城市经理王晓峰,热烈地交谈了很久之后我们在一家咖啡馆门口说了再见。我刚走两步突然听到他在身后叫我,他把我拉到马路边,指着滚滚车流对我说:我的理想,是让这么多的车子有一天都消失,让城市交通通畅无比。我当时确实被打动了。如果不是真的这么执念,没有人会特地回头再加这一句。
Uber的年轻人。“科技改变生活”,“企业家精神”,“打破传统行业的束缚”等等,这是硅谷以及更广大的科技行业展现给世界的美好蓝图。在所有人对金融业失望之后,它们代表着通往更繁荣更平等的未来的最佳途径。最近在网络上很火的优步年轻人是硅谷这些文化形象的极佳代言人。但是在他们身上,我们其实可以看到这种乌托邦理想和资本扩张的密不可分。这些年轻人一方面担任硅谷精神的传教士,不辞辛劳地把高科技改变生活方式,大数据解决社会问题这样乌托邦式的理念传播到国内;但另一方面,他们(特别是实习生)也给那些以迅速扩张为立命之本的初创科技公司提供了廉价且弹性的劳动力。他们身上的理想其实是资本得以迅速扩张的原动力之一。
为什么说这些年轻人“失败了”?这并不是说这次合并对他们的人生或是职业轨迹是一个失败。我相信拥有理想和行动力的他们,将来一定会有非常光明的前程。我说的这个失败是stakeholders的失败。Stakeholder直接翻译成中文叫“利益相关者”,就是与企业命运休戚相关的人。一个企业的职员就是典型的利益相关者,但在优步与滴滴合并的决策中,这些利益相关者的利益却没有被考虑进去。相反,被考虑进去的只有重要shareholders (股权持有者)的利益。也就是说,为优步熬夜加班,挥洒青春汗水的年轻人,在影响公司前途的重大决策中都是被忽略的;真正“拥有”这个公司,决定这个公司命运的是那些坐拥资本的投资者。
投资人乘风而去,员工成了最大输家。这其实并不是优步所独有的问题,而是后资本主义时代资本持有者在企业中越来越具有控制权,而企业员工不断被边缘化的普遍现象。只是可惜的是,在共享经济的这一股所谓清泉中,企业员工的地位并没有什么改变。去年《纽约时报》的一篇报道描述了独角兽企业Good Technology被黑莓收购之后,他们企业的员工所遭遇的窘境。由于收购价比估值低,持有一般股的员工发现自己损失惨重,而持有优先股的投资人则全身而退。文中的一张插画让我记忆犹新:一匹雄心勃勃的独角兽正准备展翅高飞,但是被突如其来的市场挫折以及随后的并购砍成两段。坐在前面的投资人乘风而去,而坐在后面的员工成了最大的输家。
滴滴优步合并之后,我们大概最需要反思的是,如何把网约车以及整个共享经济领域的发展主导权更多地放到广大参与者手中,而不是放在一小部分资本拥有者和监管者手中。
参考文献
William C. Kirby, Joycelyn W. Eby, Shuang Lu, and Adam Mitchell. “Uber in China: Driving in the Gray Zone.” Harvard Business Review, 2016.
(作者系哈佛大学人类学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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