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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重走两河流域(下):巴比伦 、巴士拉、巴格达
李亚楠
【编者按】
作为人类古文明发源地的美索不达米亚,即使各个文明相互战争数千年,你争我抢,但总体来说还是一脉相承的整体。然而由于近代战争的割裂,行走于这个区域手续非常繁琐,走通美索不达米亚整个腹地更是困难,不仅需要不同的签证,还需要不同势力的许可证,手续复杂,局势多变。
本文作者李亚楠是战乱之后少数有幸去过两河流域全部两个国家、四个区域的外国人,他较为完整地通过陆路方式走过底格里斯河与幼发拉底河区域的重镇,它们沿幼发拉底河依次是拉卡、代尔祖尔、阿布凯马勒、卡尔巴拉、巴比伦、纳杰夫、乌尔、巴士拉,沿底格里斯河依次是摩苏尔、提克里特、萨迈拉、巴格达、泰西封、伊拉克古沼泽、巴士拉。
因为工作原因,2021年夏末,他再次搭乘飞机降落在伊拉克首都巴格达国际机场,触摸中东这片古老的大地。回忆起最近几年的中东之行,他在脑中描摹出一份新的两河流域地图,一份战乱之后被重新构建的地图,拼凑出目前他所走过的较为完整的美索不达米亚。
幼发拉底南部
幼发拉底河继续向南,在伊拉克首都巴格达附近,距离底格里斯河最近处只有20多公里。然后它们分道扬镳,在两河之间形成一片较为开阔的区域。这一区域被绿洲铺满,放眼是一望无际的椰枣林和农田。
这一景象是当代伊拉克腹地典型的景观。真正站在古巴比伦城的面前,现实会打破儿时对这里的幻想。没有古代世界七大奇迹之一的空中花园,没有黑色玄武岩上刻着的汉谟拉比法典,没有辉煌宏伟的神殿,更没有“思念像底格里斯河般的蔓延”。
空中花园早已不复存在,黑色的汉谟拉比法典在法国卢浮宫,湛蓝色的伊什塔尔城门在柏林帕加马博物馆,而且古巴比伦城也不在底格里斯河边——她位于幼发拉底河一条微小的支流旁边。
独裁者掌握伊拉克命运的时代,为了他的私人爱好和欲望的满足,在古巴比伦城原址上复建了巴比伦城。这一行为颇具争议。崭新的砖块在地基上拔地而起,建成了现在看起来既颓废又不美观的石砖城墙,充满“塑料感”。毫不夸张地说,现在的古巴比伦城就像一个“中古时期主题乐园”。
伊拉克巴比伦,复建后的巴比伦城墙。本文图均为 李亚楠 摄
从这些城墙中,难以还原过往辉煌的古巴比伦城样貌,伊什塔尔门的复建,也比原版缩小数倍。不过萨达姆还是花了一些心思,从残存的规划图中可以看出,他甚至要在这里建设空中缆车,供游人在空中俯瞰巴比伦城。
在原址上复建了古巴比伦城的萨达姆,在新的砖墙上刻了一组文字:“此墙由尼布甲尼撒二世之子萨达姆·侯赛因所建,光复伊拉克之荣耀。”以神话其虚假的所谓高贵血统。
古巴比伦城西侧有一个不高的土丘,土丘顶上可以看到一座残破的宫殿。爬上土丘进入宫殿,能看到那些虽然已被毁坏但仍难掩其奢华的装饰:檀香木的阿拉伯式木雕,布满室内巨大的门厅,地面是精致的大理石花纹。每一个房间都拥有巨大的门和夸张的室内空间。在这些精致的装饰上,已经画满涂鸦,一副荒废了很久的样貌。这座宫殿就是萨达姆众多的行宫之一——巴比伦行宫。
伊拉克巴比伦,萨达姆的巴比伦行宫。
伊拉克巴比伦,俯瞰巴比伦。
在古巴比伦附近的幼发拉底区域,还有两座阿拉伯帝国兴盛之后的历史名城,即卡尔巴拉和纳杰夫,它们都是什叶派穆斯林的圣城。由于卡尔巴拉正在举行一个盛大的节日,伊拉克全国的什叶派穆斯林都要徒步去卡尔巴拉参加这场盛会,我只得前往纳杰夫。
纳杰夫除了拥有伊玛目阿里的圣墓之外,还有全世界最大的一片墓地。由于地处一片低洼地,这里被人们称为“和平谷”。墓地规模之大堪比一座城市,埋葬了超过200万人(一说500万人),还不断有新的墓地被开发出来。
伊拉克纳杰夫,和平谷。
继续沿着幼发拉底南行,就来到美索不达米亚最古老的核心区域。
在稍微远离幼发拉底河岸的伊拉克一号公路边,有三处相距不远的遗迹共存,分别是乌鲁克、埃利都和乌尔,人类最早的文明苏美尔发源于此。
在苏美尔文明的遗迹乌尔,一位身着黑色长袍的阿拉伯人指向一个刻有楔形文字残砖围成的土坑说,圣经中描述的亚伯拉罕出生于此。而我此时正在忍耐49摄氏度的高温,周遭没有一个可以遮阳的物件,所有的热浪从四面八方烘烤着,相机的金属机身更是能把手烫红。此时的我,难以与美索不达米亚数千年的辉煌共情,只想躲避这要命的炎热。
不远处是孤零零的乌尔月亮神庙的基座,古人在此登高,与天神共鸣。我也耐着高温爬了上去,目及之地是如今荒凉的美索不达米亚,远处一座军用机场戒备森严。不知每一位起飞的飞行员是否有心思观看这些震撼现世的遗迹,心中产生诗意,忘却眼下的战争。
伊拉克乌尔,乌尔遗迹月亮神庙。
底格里斯南部
八年前在伊朗隔着阿拉伯河遥望河对岸的巴士拉,不成想八年后我才真正来到巴士拉。两河的故事在这里终要结束,汇聚在一起形成阿拉伯河,流入波斯湾。
在飞机上看阿拉伯河的末端,海岸线还没有人为建设的痕迹,带着原始地貌的美感。彼时,伊拉克海岸线的大部分被邻国科威特所占,刚刚结束两伊战争的萨达姆就迫不及待地入侵了自己国家入海口的“眼中钉”。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部队在二战之后第一次以现代战争的方式对伊拉克进行打击。巴士拉向南连接科威特的80号公路,被称作“死亡之路”,伊拉克的重型地面部队盘踞在这条公路准备驶入科威特,然而联合国部队在海陆空多方位打击之下,只用了100小时就将伊拉克的地面部队击溃,大量废弃的重型武装散落在这条公路上。今年,距离海湾战争过去整整30年。
海湾战争有一些让人记忆深刻的场景,如浓黑色的烟遮天蔽日,这是伊拉克点燃了科威特的石油所造成的景象。如今在巴士拉已经看不到这样的场景,然而巴士拉周围不少炼油厂抛出的黑烟还是会划破美索不达米灰蓝色的天空。
巴士拉城区充满了一种“美国式”的落寞感,如同底特律的郊区。低矮的房屋,破败的街道,随意搭建的电线和散落地面的垃圾,都让我在地理上产生一种模糊感,直到走到阿拉伯河边。
阿拉伯河上有两座桥梁,一座现代高大,巍峨地跨过阿拉伯河,另一座是低矮的铁桥,充满工业气息。新桥下面,也有一座萨达姆行宫,如今被改造成了巴士拉博物馆,收纳着古文明物件,然而最精美的文物都不在伊拉克本土。老桥是当地人活动的范围,人们喜欢在河边发呆、野餐、嬉闹,与铁架遥相呼应的,甚至还有一个摩天轮。
伊拉克巴士拉,阿拉伯河上的新桥。
站在铁桥上看阿拉伯河的中心,有一艘侧面倾倒躺在河床上的沉船,靠近它,能看到船舷上已经生锈的文字“AL-MANSUR”。这艘被叫做曼苏尔的豪华游艇,就是阿达姆当年的私人游艇,如今破败地躺在阿拉伯河中。
沿着阿拉伯河从巴士拉出发北上30多公里,在一个不起眼的小镇古尔奈,便能看到两河在此交汇。
在两河交汇的三角区域,有一片最接近古美索不达米亚地貌的区域,人们至今保留着原始的生活方式。这里便是被泛称为“伊拉克大沼泽”的湿地。
我包了一条小船,精瘦的阿拉伯小伙坐在狭窄的船尾,把马达拉开,在湿地内由芦苇形成的自然水道里穿行。经过一座铁架桥,小孩在桥上嬉闹,他们不断跳入水中,再爬回桥上,无忧无虑的童年快乐在美索不达米亚溅起水花。河道两边偶尔能看到传统房屋,由芦苇做而成的茅草屋若隐若现。偶尔会被水牛阻挡去路,只得减速等它慢悠悠通过。
伊拉克大沼泽,跳水的男孩。
大沼泽拥有与苏美尔文明相同的年龄,是干旱的中东腹地里难得的湿地。萨达姆当年占据了幼发拉底和底格里斯,甚至自建私人湖泊,但他唯独不喜欢大沼泽。
在审讯时,他曾表示,人类就不应该在沼泽那种环境里生活,应该将他们全部赶出来,将沼泽的水排干。这样的行为给大沼泽带来了灾难,几年内,大沼泽的水域面积缩减大半,直到萨达姆倒台之后,大沼泽才稍有恢复。
大沼泽让我忘记了时间,我实在是享受这真实的远古美索不达米亚,以至于返回巴士拉时错过了飞往巴格达的航班,只好暂住一晚,第二天沿着1号公路返回首都巴格达。
巴格达是我在伊拉克最熟悉的城市,也是每次来伊拉克的起点和终点。无论去往哪里,都是从巴格达出发,再回到巴格达。
蜿蜒的底格里斯河将巴格达做了地理上的划分。人们沿河规划城市,展开生活。
这是许多沿河而建的城市最常见的一种方式,然而,战争还是改变了巴格达与底格里斯河的关系。在2003年美军打击伊拉克之后,在底格里斯河西侧的首都核心区域圈起了一大片地,用防爆墙进行封锁,这一片区域就是著名的绿区。
绿区的内外是两个世界,外部是水深火热的巴格达市井生活,绿区内部是联合国的“安全区”,戒备森严,名副其实的城中城。
正由于绿区在巴格达的核心位置,它的封锁让巴格达原本就因沿河而建的复杂交通体系彻底瘫痪。直到2016年,巴格达绿区才逐步开放,三年后的2019年,绿区的一条主干道已经可以对公众车辆24小时开放了。
穿越绿区时,能看到很多巴格达的地标建筑,那些都是独裁者自己的乐园。过去的绿区同样较为封锁,萨达姆根据自己的审美需求,在这一区域建设了很多纪念碑式却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建筑,关起门来独自欣赏,也不对外开放。如今坐车驶过绿区仍然不能停留,但透过车窗已经能看到无名战士纪念碑、军刀门、市法院钟塔等萨达姆时期的地标建筑,多少有些破败,然而还是在绿区内屹立不倒。在绿区西侧,还能看到一座巨大的未完工宫殿,那时萨达姆为自己准备的极尽奢华的总统官邸。
伊拉克巴格达,双刀门。
离开绿区,去往巴格达老城的拉希德大街,就会回归真正的巴格达市井生活。那里的一切几十年未曾改变,人们在这里汇聚,购买所需的日用品。除了每周五之外,每天都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拉希德大街的旁边,便是静静流淌千万年的底格里斯河,站在河边看着她,不免有些悲伤。底格里斯河如今与巴格达的生活非常脱节,她孕育了这里无数辉煌的文明,而如今的巴格达一副将她抛弃的模样。河上没有运输的船只,没有任何生活迹象,甚至连钓鱼的人群或游船都没有,它如同一条城市的排水沟,突兀地出现在巴格达。长期战乱带来的界限感,让底格里斯河与巴格达也硬生生地割裂开来。
伊拉克巴格达,底格里斯河。
总的来说,在新的两河流域走下来,一言以蔽之,怀古伤今。在现场,我其实很惊讶这些辉煌的古迹还能在战火中生存下来,虽然有些反人类的组织会对它们进行针对性破坏,但总体尚好,它们还是骄傲地或屹立或深埋于美索不达米亚。过去丰草水美的美索不达米亚在农耕文明过度开垦下,变成如今的荒漠甚至沙漠,只有在伊拉克大沼泽,才能窥见最初构建辉煌文明的模样。大自然对于美索不达米亚的馈赠还来自石油,成就过这里的富庶,但更多造就了此时的战乱和争夺。宏观来看,随着时间轴的推移,此时的纷争也终将成为后人考古时的一个阶段性切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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