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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鞍华:人生,好过瘾

2021-10-28 08:1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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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分享生活的灵感 Voicer

许鞍华烟不离手。

她会用食指和中指轻轻拢住烟,不抽的时候五指张开朝外,像佛手恢恢。

手好像在拒绝,又像在轻抚,这和她的创作观念不谋而合。

去年九月,许鞍华拿下威尼斯电影节终身成就奖,又逢张爱玲百年诞辰。让两个时空产生交集的,正是许导的新作《第一炉香》。

威尼斯首映之后,风波沿水城小道朝华语世界滚滚而来——选角脱离原著?情绪不够绵密?三十多年前《倾城之恋》让“人们听到张爱玲就晕倒”的差评大潮,又一次不留情面地拍在许导脸上。

改编文学作品是许导解不脱的“半生缘”,但她从没拒绝与各种类型的影片结交,温情如《桃姐》、诡谲如《疯劫》、直面历史如《明月几时有》。

蜜糖砒霜,她什么都敢去试。

许导作品一览

我所承受的文艺教育是,做创作要做到一个极端,好像萧红这样。那些人为了一个创作是会废寝忘食的,我年轻时向往这样,就是你要做到呕血死掉。

许鞍华既不是票房的宠儿,也不是能自恃天赋的艺术家。有人说原因在于她不是科班出身,也有人说她蠢笨不懂讨巧,更有人发动性别攻击。

现在炉香终于袅袅飘来,不如对各路非议开启降噪,也放下6座金像、威尼斯终身成就的肯定——观众总能在她的电影里悟到些许人生,她自己也过了瘾,别人的意见还重要吗?

女人,七十

《女人,四十》里回家需要照顾老年痴呆的岳父、职场上被下属赶超的孙太,在整部片里只借岳母离世哭了一次。

许鞍华也差不多,学会了用烟雾晕开偶尔流露的不甘——六十岁生日那天,她一边抽烟一边笑着感叹:六十岁了,怎么还被人说“女人不会拍电影”。

许鞍华不会拍电影?

《桃姐》

《桃姐》开篇有个小细节:桃姐买菜回家上楼梯,一手提菜,一手抓扶手,上到平地又提起墙角的两包菜继续走。也就是说,十几级台阶桃姐至少走了两次,她的体力没法一次提三包菜上楼。

衰老这件事,许鞍华当然懂。现在74岁的她,到了和桃姐相仿的年纪,又像刘德华饰演的Roger一样上有老,年迈的母亲需要她照料。

Roger和桃姐 & 许导和妈妈

桃姐许姐都爱猫猫

《桃姐》讲的是老人院的事,开机前,64岁的她亲自走访了大大小小三十多家老人院,假装自己家里有人要住院,一边勘景一边谈合作,见了许多皮包骨的腿、围着口水兜的“老小孩”。

如果把那些瘦骨、老年斑多放几帧在屏幕上,观众当然会为电影奉献更多眼泪,甚至为老人的普遍处境打抱不平。但她没想大声贩卖焦虑,细致刻画之外更表现出老人们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

《桃姐》

我不是想要带出什么信息,也不是鼓励大家对老人好一点,或者批判老人院的制度不好。电影工作者不是要教训大家,只是让观众感受自己的感受。

观众在细水长流的叙述里,完成一次具体、接近真实的模拟人生,因而变得平静,自然也以为许鞍华早已看破一切。

但大彻大悟的人,怎么可能对现实有这么深入的观察?那些始于年轻时期的焦虑,容貌、工作、人际关系等等,依然吸附在她身上,只不过它们和许鞍华在矛盾中共生了。

2006年拍《姨妈的后现代生活》,斯琴高娃自己织了红毛线泳衣去游泳

许鞍华也会担心自己穿红色不符合年龄

她会认真说自己想过改小鼻头、抹掉法令纹,也想练出纤细腰肢。颁奖,许鞍华上场前穿不上定做的旗袍,无法和一起颁奖的张艾嘉的礼服长裙“中西合璧”,因此连连道歉。

张艾嘉刚说无妨,她又突然emo,开始总结自己,“我人生太少唱歌跳舞和喝酒!”

张艾嘉鼓励她大胆去玩,她想了想又哈哈大笑:“好啊,我再穿上比基尼!”

“才女”的后现代生活

当年在港大读比较文学,许鞍华是个不折不扣的文青,喝醉了要对着徐克和施南生大念莎士比亚。但到了期末论文、小组汇报,她偏要写电影,在班里堪称扎眼。

老师问她为什么不去学电影,她被一语惊醒,去伦敦学成回来。当年香港电影尽是《精武门》《龙争虎斗》之类的打戏,许鞍华、徐克、严浩等当时的青年导演都在国外看到了电影的更多可能,决定将镜头对准现实生活。

《疯劫》中也使用了希区柯克《迷魂记》中的滑动变焦技术,配合墓地背景制造阴森、奇异的气氛

入行之作《疯劫》就让许鞍华在同辈的“香港新浪潮导演”中出圈:她将一桩真实的凶杀案讲成了一个环环相扣的推理故事,再加上滑动变焦、手持晃动等拍摄手法,老掉牙的情感纠葛问题被更多元素丰满。

当同侪依然在寻找香港本土味道的时候,她又能格局打开,用《投奔怒海》率先关照越南历史问题,也让刘德华提名金像奖最佳新人。

《投奔怒海》

这时候,同代人都到了不惑之年,徐克和施南生拍拖、萧芳芳当妈咪,许鞍华却还是单身。“女性到了一定年龄应该做的事”,她一件没做。

我不是针对谁,分手之后觉得终于没了包袱,可以好好拍电影了。我知道这样讲很差劲,但这是真的。

年轻的施南生、徐克、许鞍华

到1990年代,面对英雄电影、喜剧、好莱坞引进片井喷式的围攻,许鞍华还是一杯温吞水,哪怕接不到戏,也要坚持“作者电影”,也就是每套戏都要捍卫自己的风格。

《女人,四十》

面对丈夫要求自己辞职回家照顾老人,《女人,四十》的主角孙太能高喊“上班是我人生最大乐趣”;得知至死深情的朋友离世,泼辣孙太也会轻言要多陪陪丈夫。

进退间的真实流转,拒绝了让主角成为“主义”的脸谱,反而能和更多人产生共鸣,因此电影横扫柏林、金像的11座奖杯。

如果一开始就想取悦观众来拍,像好莱坞那样按照一个方程式来做,而我自己不是很感兴趣,一定拍不好。

《女人,四十》提名第45届柏林电影节金熊奖,萧芳芳获最佳女主角银熊奖

1997年拍《半生缘》,许鞍华终于了却十年心愿。她明知道在那个“尽皆过火、尽皆癫狂”的年代,放大人物矛盾就能博得好票房,却坚持不把顾曼桢写得很好,也不把祝鸿才写很坏。

从《女人,四十》里风风火火却也勤俭持家的孙太,到《天水围的日与夜》中胜似母女实为邻里的母亲与阿婆,许导知道怎么拍出女性的多面、女性和女性的关系,因而有人说她是“女性主义导演”,她却十分反感。

从不拍纯爱、从不滥用温情、从不局限题材,刻板印象中“女导演”的形象,她凭一支克制、细腻、贴合现实的镜头就击碎。

千言万语我的路

1980年代黄楚乔拍摄的《我的艺术家朋友们》之许鞍华

学文学出身,许鞍华却很少自己写剧本,又对别人的文字很挑剔,不拍读完没感觉的本子。

至于张爱玲,她惊讶她能写尽自己认识的香港,也赞同她在生活、创作中保持的疏离感。或许在其中看到了自己,许鞍华才三次改编她的作品。

执导《半生缘》

其实许鞍华到三十来岁才开始接触张爱玲,那时候她莽得多,等到勇敢却惨淡的尝试——1984年《倾城之恋》完全扑街,迎来事业低谷,许鞍华慢慢变了。

早年在TVB的时候她靠发脾气、吵架吓住同事,继续执行自己的想法;拍《疯劫》的时候,她要求全部人住她家里,作息集体化,这些事“后来自己回忆觉得这么做是发疯”。

从买鸳鸯奶茶表达歉意开始,她慢慢学会退让。拍《女人,四十》,她会听萧芳芳、罗冠兰的意见,大家一起丰富剧本;拍《桃姐》也给叶德娴和刘德华很多空间,让他们根据自己和老人院建立的情感来演。

《投奔怒海》《极道追踪》《桃姐》

她甚至学会在票房和自己之间留出空间,觉得同人龙争虎斗是远次于拍电影的事,“导演应该时时都觉得戏比他自己更有意思”。

1991年的《极道追踪》是许导第一次直言自己要尝试商业片。明明找来了当年的流量鲜肉刘德华,她却又披着商业外皮,去表现旅日华人的浮萍身世。

《桃姐》无心插柳,许鞍华被故事原型打动、刘德华雪中送炭投资三千万,两个都不打算赚钱的人、一次戏里戏外都是互助的创作,依靠真情在票房和奖项上双双赢过了利润驱动的商业片。

只用一个月时间去做就要得到回报,不如去打劫啦,你五分钟之内就可以发一笔横财!这种算法不是拍电影的尺度。

自上而下:《秋日奏鸣曲》、《客途秋恨》、许鞍华与母亲

年轻时,许鞍华也爱暗暗地算——英格玛·伯格曼在一样的年龄拍了几部戏,自己拍了几部?后来她明白了,应该和大师学怎么用电影创作找自己,而非冲量。

伯格曼自己曾与父亲决裂而离家出走,在《秋日奏鸣曲》中呈现了一对母女间的羁绊与鸿沟相互角力;许鞍华也以《客途秋恨》自白与母亲如何从无法理解到相依为命。

我很自私,拍戏就是因为过瘾,哪里会成天想着要同观众沟通。

获得威尼斯电影节终身成就奖后接受采访

私人、矛盾、温和,许鞍华的风格注定她难以大红大紫,但她的拙朴细致也让她总能保有一席之地。

在那些光鲜迷离的掉帧镜头、柴米油盐的平铺直叙间,她找到了让自己和观众都能照见内心的真实,加上一点点乐观主义,细水深流地潜入向往的世界。

许导要好好拍电影,要唱歌、要跳舞。

撰文 - Muya

原标题:《许鞍华:人生,系好过瘾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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