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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保健品公司给人带头盔测健康风险，数值全凭业务员给暗号

暗访组/法制晚报

2016-07-30 13:47

来源：澎湃新闻

如今，很多老年人将大量的开销用于保健品上。日前，北京市民刘阿姨向《法制晚报》记者反映，她在几个月前被一家名为“嘉仁体检”的公司邀约，参加了一场活动，活动举办方给她测量了一种名为“SP”的心脑血管系统数据，声称她存在严重的心脑血管发病风险，并由此向她推荐一种价格昂贵的保健品，如果不服用这个保健品，有“致死致残”的可能。

但因为价格太贵，刘阿姨没有买对方的保健品。如今几个月过去了，自己身体健康没有一点患病症状，她怀疑对方是利用老年人保健的心理，吓唬中老年人购买价格昂贵的保健品从中牟利。

于是，《法制晚报》记者暗访进入这家公司，亲历了该公司借助办活动开讲座会的方式，为老年人测量“SP”，并人为控制“SP”的测试值，从而让老年人相信自己有患病风险，最终根据老年人的家庭和收入状况“看人下菜碟”，推荐购买价格昂贵的保健品。

卧底培训：教你套出老人财产情况

今年5月，《法制晚报》记者根据读者举报，来到海淀区北洼路26号名为“嘉仁体检”的店面应聘。一名自称姓桑的女经理接待了记者。

桑经理介绍，公司全称为“康复中科生物技术有限公司”，与嘉仁体检同属一个老板，主要是销售保健品。给客户打电话时，统称自己是“嘉仁体检”就可以了。

康复中科有7个组做会销（一种通过开会办活动卖东西的销售模式，编者注），前6个组属于首次销售。记者被安排的是第7组，主要是对已经买过产品的客户做后续工作，属于二次销售。就是通过拉拢客户参加各种会议活动，吸引客户购买产品。

“好好干，月收入5位数没问题！”桑经理自信满满地对记者说。在公司培训会上，桑经理开始兜售保健品销售秘诀：“邀约客户时，千万别告诉他们去开会，更不能提产品。现在老人们对开会都比较反感了，就告诉他们去游玩、休闲、避暑，这样老人才没有戒心。”

桑经理指出，要做好销售，首先就要了解客户，就是和客户聊天，要多打电话，或者去家访。“现在老年人都很寂寞。很多时尚的东西老年人不会用，比如微信、上网，你教会他们就能赢得好感。”

去家访的时候，如果看到客户家里很干净，就问对方是不是退休老干部。如果对方说是，那基本上就可以判断他家的收入情况。如果对方说不是，只是个普通工人，也可以判断他家的收入情况。“具体的钱数不用问，以免对方反感。北京普通工人退休一般4000元左右，老干部一般6000元以上。知道他们退休前是干什么的，就知道他家有多少钱了。”桑经理对此颇有心得。

“然后再问问他是跟老伴儿住，还是跟孩子一起住，知道这个就能确定他家的钱是谁做主。”桑经理表示，通过这些看似漫不经心的家长里短，就能知道老年人家里的收支状况，也就能基本判断其是否具备购买产品的条件。

暗访会销：免费旅游实为保健品会销

记者进入该公司不久，一场为期两天的AB会（销售术语，A会为铺垫会，B会为销售会，编者注）在平谷区一家老年公寓举行，目的是销售一款名为“海洋星虫胶囊”的保健品。

记者所在的第7组就以“老会员才能享受的福利”为由，邀约老年人前往，并承诺吃、住、玩全免费。

5月31日一早，20多名年龄普遍在60岁以上的老年人被大巴车接到平谷，参加“避暑采摘”两日游。当天，在业务员的陪同下，老年人先是游览了平谷的一些景点。晚饭后，突然有工作人员称：“本次活动的主办单位有领导来视察工作，想和大家见一面。”于是，老人们被带入一间能够容纳50人左右的会议室。

晚上6点半，活动正式开始。一名姓贾的主任在台上做了自我介绍：“我叫贾永健，来自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医学研究所，也是惠民工程的一名负责人。”完事后，他便开始讲课。

讲座称SP可测心脑血管疾病

贾主任从人口老龄化入手，一直讲到老年疾病，重点强调了心脑血管疾病造成许多人在病床上、轮椅上度过余生。

“同样是心梗、脑梗，有些人就致死致残，有些人就可以抢救过来，生活能够自理，这是为什么？”贾主任讲到这里，开始提高声调说，“其实这和人体内的‘心脑血管信号分子’有关，国际上通常表述为‘SP’。SP高的人就会突发心梗、脑梗，致死致残。SP低的话，即使多次发病都可以抢救过来，成为‘不会死的那种人’。”

“你们想不想知道自己体内有没有SP，或者SP的强弱？”贾主任突然发问。此时，不少老人回答想知道。

于是，贾主任在PPT中展示了一台设备，名为“心脑血管信号分子窥探仪”，并宣称是“全世界最先进的心脑血管检测仪”，可检测脑部血液流变性、大脑细胞放射性损伤的程度，提前3到5年预知自己心脑血管系统的风险，并可降低致死致残、降低心梗、脑梗的发病率。

老人戴头盔30秒测量SP

讲座结束后，在场老人由各自负责的业务员引导，被陆续带到与会议室同层的一个房间。

法制晚报记者看到该房间只有十几平米，除了一个衣架、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之外，只剩桌子上放着的仪器，就是所谓的“心脑血管信号分子窥探仪”。

房间内有两名工作人员，自称贾主任的“助理”。根据公司规定，老人走进房间后，业务员不能同行，只可以在门口等候。测试全程由两位“助理”完成。

老人进入房间测试之前，会先填写一个“申请单”，申请单非常简单，只要求填写姓名、性别和出生年月日。

其中一名助理将一个类似于头盔的东西套在老人的头上。头盔上有三条线连接在一个黑色的箱子上，箱子则通过数据线连接笔记本电脑，笔记本电脑则由另一名助理操作。

套好“头盔”后，助理会指挥老人闭眼、睁眼、深呼吸、攥拳，然后检测就结束了。每位老人检测的时间大约也就30秒钟，至于结果，则不会现场告知。等所有老人检测完毕，业务员会将其送回房间休息，第一天的活动也就结束了。

业务员提前开会分析老人财力

待老人休息后，业务员们没有闲着，而是要开一个“客户分析会”，目的就是针对老人的家庭收入、财产分配情况，为第二天老人咨询SP结果时排顺序、定调子。

“客户分析会”上，记者和其他业务员都拿到了一张表格，需要填写自己邀约老人的姓名、原工作单位、收入情况、财产能否自主、老伴儿近况、身体病症以及可能买产品的出货量。

会议中，桑经理告诉我们，如果老人家里很有钱，要在表格旁边标注“多”字；如果老人以前是老领导、老干部，要在表格旁边标注“拍”字；如果老人很害怕自己有病，就要写上“吓”字。如果有的老人是特殊职业，比如退休医生，就要“谨慎对待”，在表格边上也要注明“医生”。

填完表格后，白天进行宣讲的贾主任来给我们开会，说：“明天我会给老人灌输一个思想，就是让他们相信，我们的产品是给部队的老首长和潜艇官兵专供的，我会反反复复强调这句话，因为谎言说一千遍就是真理。”

在客户分析会上，贾主任还给我们培训了第二天咨询时的很多细节，比如进门前要先敲门，这是为了给他留下充分的时间查看这位顾客表格上填写的信息和标注的注意事项；进门后业务员需要90度鞠躬，这是为了显示贾主任作为专家的权威性；快出门的时候要说“谢谢贾主任”，这是给下一名顾客演戏看的。

“细节决定成败，能不能出货主要看演技。”贾主任最后说道。

在客户分析会上，带着一对姐妹来参加活动的业务员小张（化名）在自己的客户表单上写下了“吓”、“收入一般”等字样，表单是上下一式两份的表格，他把妹妹的信息写在上面的表格上，姐姐的写在下面的表格上，这就表示了“主攻妹妹”的信息。随后他将表单交给了贾主任的助理，并且让记者帮忙第二天带着这对姐妹去找贾主任咨询。

一早讲座强调心脑血管危害

经过一夜的休息之后，老人们并不知道在他们睡下以后，贾主任和业务员开过“客户分析会”。

第二天没有旅游安排，从早上七点开始进行讲座。主讲人还是贾主任。

贾主任先与老人回顾了昨晚讲课内容，多次强调心脑血管疾病是“人类健康的头号杀手”，并且会播放一些画面血腥、恐怖的开颅手术、死者照片。有些老人看到这里就会手捂胸口，或者转过脸去不敢直视。

“某著名相声演员死前血压、血脂、血糖完全正常，为什么会突发心梗？就是因为SP信号太高。”随后，贾主任说，“由于昨天晚上熬夜熬得太晚了，睡了一会儿，所以现在还有几个人的SP结果没有传过来，等传过来再给大家打印出来。”

讲解SP功效：推荐“海洋星虫”保健品

“在结果出来前，我先教大家怎么看SP检测。”贾主任翻开一页PPT，开始讲解如何看检测报告：一会儿这个检测结果单上，会有我们的名字、性别和年龄。报告分为两个部分，左面的是波形图。波形图的理想情况是出现有规则的波段、起伏。但有些人的波段数是密密麻麻的，这样很容易引起神经方面问题，如记忆力下降、头晕头痛、失眠多梦、四肢发麻等症状。可能有些人拿到结果，看到一点都不乱，全是直线，这是反映我们大脑接受信号比较迟缓，这种人容易患痴呆。容易找不到回家的路。

贾主任说，左边的波形图还不是我们关注的重点，因为我们关注的重点是致死致残的罪魁祸首——SP。SP在检测单右侧体现。右侧有很多个柱状图表格，如果每个表格都是“白卷”，这是说明你在SP这项很好。柱状图可以有，但是不能超过20%，SP信号过高，风险就高，突发性强，致死率高，即使抢救过来，也会有98%的在病床上、轮椅上度过余生。随后，贾主任称前一天的测量结果已经出来了，只有个别老人出现了SP较高的信号。

讲到这里，贾主任就不再提所谓的“SP”的情况，而是话锋一转，开始引入到一款名为“海洋星虫胶囊”的保健品上。声称这个保健品是经过某大学实验室、某国家级检测中心和某研究院鉴定过的产品。“服用六到七个月，就能一次性解决问题，终生不用再吃心脑血管系列产品，和普通保健品有着本质的区别”。

贾主任称，这款产品是只有参加活动并在现场进行了SP检测的老人才有资格购买，这样做是为了杜绝有人造假，坑害老百姓。

最后，贾主任请老人们起立，并深情地对老人们说：“自己将会尽最大能力帮扶每一位叔叔阿姨。”

根据业务员“暗号” 得出SP检测结果

随后，贾主任开始按照晚上开会时确定的顺序咨询每位老人的SP检测结果。顺序就。记者带着业务员小张的这对老年姐妹客户来到贾主任的房间。而进入房间前包括记者在内的业务员都要先敲门，等到贾主任发出指令后，记者才推开门。

此时，贾主任拿出姐妹俩的SP数值检测单，妹妹上面的图像有很多线，还有很多红色绿色的柱状图。而姐姐的不仅线少了很多，而且柱状图呈现出来的也都非常的矮、少。

贾主任说：“你看妹妹这个挺花哨吧。这就说明你的SP很强。别看妹妹年龄小，但比姐姐的风险高得多。知道是什么风险么？就是致死致残率高！”

这位妹妹则说：“我心态很好，不怕死。”

贾主任接着说：“你死了没事，那你家孩子怎么办？老伴儿怎么办？”接着贾主任就开始推荐“海洋星虫胶囊”，并称：“7到8个月你就能解决掉，以后也不用再吃其他药。只需要9980元就能解决，要不要解决？”

妹妹表示这保健品价格太贵，贾主任又接着吓唬她说：“难道你想走那些患者致死致残的老路？你是把钱放在第一位，还是把命放在第一位？”

但这对姐妹最终还是没有同意购买，于是贾主任便非常不耐烦地挥手，让记者把她们领了出去。

记者在与其他业务员交流的时候发现，老人们测量的SP值都会比较高，如果表单上写上“多”、“重点客户”等信息，SP数值就更加花哨。而如果是同行两个人一起测量，就会跟上面的两姐妹一样，业务员会在前一天晚上填单时表示出“主攻某某”，到第二天同行来的两个人里，被“主攻”的老人就会很高，而“非主攻”的同伴的SP值就相对好一点。

一个业务员拿出5月份另一场活动上一对父子的SP检测报告给记者看，说这对父子就是因为要“主攻父亲”，所以父亲的SP报告整张纸都是各种颜色图形，而儿子的则报告纸张上非常简单干净。

记者看到这张SP检测报告上，父亲的柱状图很高，而且上面还有用圆珠笔勾勾画画，写着9880等数字。

记者亲试：分析单上写“多” 健康记者SP很高

为了证明SP数值与业务员所写填写的客户信息有关，本报另一名记者以受邀约的客户身份，化名“王刚”与作为业务员的卧底记者一起，里应外合进行了一次测试。

这名以客户身份暗访的记者“王刚”，刚刚在权威体检机构进行了全面的身体检查，身体各方面体能正常，处于健康状态。不仅如此，“王刚”还每天锻炼，坚持跑步很多年。

7月17日，“王刚”与本市30多名来自不同社区的老人一起，在包括记者在内的嘉仁体检业务员的陪同下，来到平谷区东部的子山福缘老年公寓。

活动的安排与此前记者参与的会销一样，先游玩，然后开始讲座，主讲人还是贾永健。讲座的内容也与此前一样，都是关于心脑血管疾病方面的内容，同时抛出了SP的概念。随后，“王刚”与其他老人一起做了SP检测。

当天晚上的“客户分析会”上，记者在“王刚”的表格旁写下了“多”字（代表存款多），“拍”字（代表更容易接受恭维的话），还写上“军人、铁路兵”（表示与自称军方的贾主任都是军人身份），并写下“王刚”退休后月收入为7000元以上，退休前为某工厂领导。同时记者还在表单上注明，预计“王刚”能出“1.5W元”（表示至少能买一套半的货）。

第二天上午，所有老年人的SP结果全部出来，贾主任开始挨个找老年人说结果。由于“王刚”是“重点客户”，被安排在了比较靠前的位置进行咨询。

“王刚”进入房间后，贾主任先是说了一句：“听说您是我们的老前辈啊。”（对应表单上写的“拍”和“军人”）

然后，贾主任手中拿着一张印有大量细线和各种颜色柱状图的SP检测报告给“王刚”看。“王刚”的SP柱状图非常花哨，几乎所有表格的柱状图都非常高。贾主任同时说：“你的SP很强，突发心梗的概率很高。”

“王刚”问“到底有多高？”

贾主任用笔在纸上使劲画了几下说：“你看看，都超过60%了，接近80%，如果不及时处理，几个月内就有危险”。

接着贾主任问：“不过你也别担心，这都能解决。你想解决么？”

在得到了“王刚”想解决的肯定回答后。贾主任给“王刚”介绍了海洋星虫胶囊，称只需要几个月的时间就可以彻底解决。

“王刚”问这种保健品要多少钱？贾主任介绍，海洋星虫胶囊一盒药69800元，不过这是惠民工程，现在只需要9980元就能买到。一般人一天服用6粒就可以。

由于记者在表格里写了“多”字，于是贾主任接着对“王刚”说，“你的SP过强，一盒不能完全解决问题，需要两盒才行。”（对应“1.5W元”能出一套半以上货的字样）

“王刚”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后，贾主任称“再额外帮助你一下，巩固巩固”。他拿出两条白纸，一张写“购两盒赠一盒”，另一张写“早中晚各两粒，饭后”。

取药是在另一间屋子，药品全部从包装盒中拿出装进编织袋交给“王刚”，不给包装盒。“王刚”问发药的工作人员为什么，对方称防止造假者仿冒。

贾主任说：“你看妹妹这个挺花哨吧。这就说明你的SP很强。别看妹妹年龄小，但比姐姐的风险高得多。知道是什么风险么？就是致死致残率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