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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走马|福利院屠杀案与《八墓村》故事原型为何如此相似?
七月二十六日深夜,在离日本东京都不远的神奈川县相模原市,一个名叫植松圣的26岁失业青年,趁夜破窗潜入他五个月前辞职的残障者福祉机构“津久井山百合园”,捆绑了值班职员,强取钥匙,逐屋开门,用刀刺死十九名、重伤二十六名入居的重度残障者。植松单人作业,不慌不忙,冷静利索,手段残忍,几乎刀刀致命。
犯行完毕后,他还返回家中,上网在自己的推特发了一则感言:“愿世界和平,美丽的日本!”后半句用了英文,秀了自己的学养之外,还连用了六个惊叹号结尾。更为夸张的是,他还上传了一帧自拍的黑西服、白衬衫领带大头照,其口半开,带着稍稍凝固的微笑,似乎在嘲讽和蔑视什么。其后他带上犯行的工具,驾车去当地的警署自首。翌日消息传出后,日本全国震动,这是战后最为严重的民间集体屠杀事件。
植松圣:这个青年很“雷人”
惨案发生后,日本媒体一窝蜂“人肉”搜索,很快就查清犯案者的身份和经历,将其性格和为人拼凑成图,并对其犯案的动机和心理做出分析判断。
植松的父亲是一位小学教员,他从小立志继承父业,从高中的“福祉科”毕业后,进入帝京大学,主修教育专业,在学期间曾经去自己的小学母校实习,还获取了小学教员资格,却最终未能通过录用考试,如愿成为教员。他在2012年毕业后,只好以高中履修专业的资格,在就近的残障者福利机构“津久井山百合园”就职,成为一名劳动强度很大、薪酬却微不足道的护理员工。
从他在推特的发表文字以及就职后的待人处事看,植松的思维和行为,经常乖离逸出一般日本青年的行为模式。譬如他对十八世纪产生于英国的秘密教会组织“共济会”(Freemansonry)感兴趣,该组织标榜博爱和慈善,宣扬通过树立美德,追求人类的生存真谛。他对“惊奇漫画”(Marvel Comics)的超级英雄秘密组织“光照派”(The Illuminati)也十分醉心,奉为“正义”,主张仿效。他在推特里贴出自己正装革履、却将头发染成金色的照片,不伦不类,标新立异。
案发三天前,他在评论德国慕尼黑枪手扫射影院观众事件时说:“要是玩具枪就开心了”,对惨剧幸灾乐祸。更为离奇的是,他在福祉机构工作期间,明知半政府性质的服务事业机构重视员工素行和外观仪表,忌讳特立独行,却在背上大幅刺青。他还因为嗑药,在工作时向残障者动粗,还向同事表示要杀掉“重症残障者”,机构方面不得不向警署报告。
在警方介入调查时,他声称“只要国家一声令下,就可以对重度残障者大开杀戒”等等,显然以杀害他目为“社会负担”的残障者为“兴利除弊”的“正义之举”。医师诊断他得了“妄想性障碍”的狂躁症,给予紧急处置,安排他住院接受治疗。十天后出院,当他回到福祉机构复工时,受到院方要注意自己的“危险想法”警告后,激忿自辩,并随即提出辞呈。
被“世间”排斥的植松一家
综观日本媒体对这一事件的报道评论,鲜少有论者将其与日本社会的“世间”本质挂上联系。何谓“世间”?已故一桥大学教授阿部谨也将日本社会称为“世间”,作为具体的生活场所,“世间”由一批批被“区别”出来的人(如学校、邻里、职场和社会团体等)、或者自己“选择”从属的人(如同好组织、兴趣圈子和网络社群等)组成的生活圈,其主要特征为成员接受相同规矩和具备伙伴意识。
对生活在其间的成员来说,“世间”不啻是一个权威体,其权威的根据并非来自宗教(religion),亦非来自法律(law),更非来自社会体制(institution),而是来自“世间”内部长期以来所形成的共同意识(common consciousness),它可以是成文的共同信仰和遵守规则,亦可以是不成文的共同规矩和私下约定,日本人称之为“掟”(okite),迹近于国人所谓的“潜规则”,譬如成员不能自行其是,而要与“世间”内的同仁保持一致,既不突出,也不拉后,尽量避免给圈内同仁造成压力、带去“迷惑”的行为与举措。这种所谓的“同调(伙伴)压力”,让“世间”成员趋向追求“平均值”(平庸)。“枪打出头鸟”在“世间”风行,不同调和特立独行者经常受到排斥、歧视甚至凌虐。
被目为行为怪戾的植松,显然受到了所处“世间”的排斥和歧视。他失去了自己的职业,据说还因此失去了已经同居的女友。报道还提及他母亲四五年前因为喂饲住居附近的野猫,大概招致其超量聚集,引起与邻居的纠纷,而受到居住地自治会干部的严厉斥责,犯上心病,终于不得不迁出住居,别赁住所以纾解压力,留下植松一人独居老家。
新闻还报道:居住地的自治会民生委员还曾经造访植松的邻居,询问植松的“素行”如何,近期是否有所变化云云。由此看来,植松一家曾经受到街坊别样眼光的关注(监视),似乎未能融入邻里的“世间”社会。
“世间”的毒瘤:霸凌与被霸凌的恶性循环
与“世间”龃龉因而受到排斥的植松,从教员理想的不能实现,到亲人女友离散,大概积聚了严重的挫折感,促使他采取违逆“世间”规矩的行事方式,也很可能因此萌念报复“世间”社会。
在一档日本电视台的人气新闻评论节目“宫根屋”里,主持人宫根诚司就认为植松的“相模原事件”是历史上“津山事件”的当代翻版,笔者觉得多少触及到事件的本质。
发生在1938年冈山县的“津山事件”主角都井睦雄,犯案时只有22岁,他有志学业,却遭抚养他的祖母反对。接受兵役检查时又被查出结核病史,被定为丙种体质,非但不能应征入伍,而且还被一度与他保持性关系的诸多女性嫌弃拒斥,受到所在村落邻居甚至亲属的疏离和歧视。
深度的挫折感,使他起念报复乡里。在购置猎枪刀斧之后,他先后侵入同村十一间民宅,在一个半小时之内,相继杀死包括祖母和旧日相好在内的村民达30人,还杀伤3人,然后写下遗书,举枪自尽。
“津山事件”因为犯案故事的离奇和牺牲者的规模,在当时和后世再三受到瞩目。中国人比较熟悉的横沟正史的推理小说《八墓村》,就是以此案为原型撰写的。此外,西村望和松本清张等著名作家,也将其推演成畅销小说,以文学艺术的方式,诠释当年日本“村社会”的重大问题,而“村社会”正是当今“世间社会”的前身和由来。
“津山事件”和植松的“相模原事件”,相似乃尔,还共同显示出日本式复仇剧的避强凌弱倾向。都井屠杀的对象多为无力反抗的老弱与妇女少年,而植松更等而下之,竟然是生活都不能自理的重度残障者!
笔者对都井和植松这一类凌弱者充满嫌恶鄙夷,但同时对他们受到“世间”的排斥也不失怜悯。被“世间”排斥的日本人,往往受到其他成员的欺凌甚至凌虐,日本人将这种遭遇称为“苛め”(ijime),即国内新闻时常提及的“霸凌”(bullying),这是日本“世间”社会的一个突出问题。被霸凌者往往容易产生严重的挫折感,因而生成阴暗龌龊心理,当受虐压力积聚到一定程度,在遇到更为弱小对象的时候,就寻求发泄而变身为霸凌者,形成“霸凌”和“被霸凌”之间的因果相乘,恶性循环。霸凌作为日本“世间”社会的毒瘤,可能还会不断引起“相模原事件”般的血崩,令人不寒而栗。
(赵坚,上海人,曾经就读复旦中文系的硕士博士课程,后留学日本、加拿大,长期在海外执教,留心于比较文化的研究和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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