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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怀民谈《水月》:巴赫在我家住了20多年
首演于1998年,全世界演过164场的《水月》,被林怀民形容为一个成了年的“小姐”,它是云门舞集最具代表性的舞码,也是林怀民惊艳欧洲的成名之作。
这部以巴赫作乐,形似黑白水墨的舞蹈,曾让柏林德意志歌剧院的观众起立鼓掌长达20分钟,也曾被《纽约时报》评选为2003年“最佳舞作”。今年8月,作为云门舞集第五部登台东方艺术中心的作品,《水月》将首次来到上海,连演5场。
2016年7月28日,上海东方艺术中心,林怀民出席现代舞《水月》新闻发布会。 澎湃新闻记者 贾茹 图水温28度
《水月》的编排,起源于1990年代云门舞者身体训练的变化。
林怀民回忆,很多初来云门的舞者从小就练西方芭蕾和现代舞,云门的训练则以中国传统的太极导引、静坐、拳术、书法为重心,忽然间让他们接受传统的蹲马步训练,他们吃不消,也不喜欢学。
“我鼓励他们尝试,让身体跟地板接近,呼吸吐纳,就像写毛笔字,都是婉转的。做了这些训练以后,舞者身上忽然多了很多种语言,我决定用这种身体编舞,拿这些语言来编舞,于是就有了《水月》。”
1973年成团以来,云门舞集每年都有一百多天时间在外巡演,林怀民也是走到哪,工作到哪。
编《水月》的途中,云门舞集巡演到了德国慕尼黑。有一天,林怀民和舞美设计漫步至慕尼黑街道,抬眼看到一整条街的二楼斜铺了一排大镜子,照映着广场上的人群。他突发奇想,“能不能把镜子放进舞蹈里?”
那天晚上洗澡,水花四溅,他转念又想,舞台上有没有可能有水?得到舞美设计肯定的回答后,林怀民就这样把镜子和水搬上了台,取名《水月》。
《水月》剧照后来在介绍《水月》时,他常常会搬出佛家偈语“镜花水月毕竟总成空”,他说,他不是要做佛经的论述,而是这句话给了他灵感,给了他一个“空灵”的美学方向——“镜花水月”主要体现在舞美,“空”才是他的创作纲领。
他用纸膜代替镜子,在舞台半空搭了一个巨型镜面,又在台上蓄起了水。舞蹈下半段,潺潺流水会蔓延舞台,映出白衫舞者的倒影。尾声处,舞台又会亮出镜面,映照舞者,也映照水中的舞影。“水光潋潋,对影成三人”,恰是《水月》终结时的写照。
为了能在舞台蓄水,云门要在台上建一个水槽,再于此上架一个带坡度的台面,演出后台还放置一个大水槽,内陈2吨半的水。有了坡度,水才能流进舞台,再抽回后台,循环不断。
水温是有讲究的。跳舞时,舞者全身毛孔都会打开,容易流汗,为防伤寒和不适,水温一定要有所把控,不能放凉水。
于是就有了这一幕:每一次演《水月》,工作人员都要提前烧好水,冬天略高,夏天略低,待水流至舞台,水温要刚好维持在28度,“加一度,舞者就要变成龙虾了,因为他们躺在地上不能动,水会一道一道扑过去。”林怀民笑说,“观众在台下得到的是空灵和美感,舞者们讲的是,今天温泉澡洗得好不好。”
清冽的水流和倒影,很容易抢走观众的注意力。但其实,台上最强悍的力量,是舞者的呼吸。他们的眼睛不会看向观众,也不做外扬的动作,始终内敛,靠吐纳呼吸维持动作的齐整,控制并带动观众的呼吸。
在有坡度和流水的舞台跳舞,会不会增加舞蹈难度?林怀民很肯定地回答:不会,“幸亏他们有传统的肢体训练,否则站不住脚。他们双腿都扎根在地上,就有很好的下盘,不会摔跤。”
《水月》剧照以巴赫入舞
编《水月》时,林怀民一直以巴赫的《六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做背景音乐,有音乐就有了依傍,才能借力编舞。
他原本没想过用巴赫作乐,而是以它做“代用品”,到了半路是要弃用的。毕竟这部“大提琴圣经”太有名了,用了它简直就像要参加音乐考试。
走到最后,他终究没舍得放弃。拉过巴赫大提琴组曲的演奏家很多,罗斯特罗波维奇、卡萨尔斯、马友友等都有过著名的诠释,林怀民最终选了米沙·麦斯基的版本,因为“他的演奏缓慢而内在深沉,成全了舞者各种延展与下蹲的动作。”
巴赫大提琴组曲是巴洛克音乐的代表,林怀民眼里的麦斯基,却将它拉出了俄罗斯式的,浪漫主义的味道,“它沉多了,漫长多了,把音都拖长了。对《水月》来说,它沉,我才能沉下去,给舞者足够的时间打开。”
1998年,《水月》在柏林德意志歌剧院首演。演出结束后,3000多个观众集体起立鼓掌,长达20多分钟。
“在西方,他们不能想象巴赫还能这样诠释。”林怀民还记得马友友跑到后台对他大喊“Bravo”(太好了),“我知道我的音乐考试考过了。”
对林怀民来说,在德国演巴赫,是一件颇为恐怖的事。身为巴赫的同胞,他们太懂巴赫了,“他们问我为什么用巴赫,我说我一直想摆脱他,但摆脱不掉。巴赫不是德国人,他已经在我家住了20多年,口袋里掏出来就是这个。”
《水月》剧照欧洲《国际舞蹈》杂志当时对《水月》做过这样一番评价,“东方的太极与巴赫的经典,等待三百年,只为了在《水月》中相逢。”
问他如何看待东方太极与西方巴赫的对话,他说,编舞时,他从未有过东方和西方,古代与现代之分,只有能不能用好的问题。
如果一定要用文字形容二者的相通之处,他会用“纯粹性”:这里没有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楼台会,没有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殉情,没有情节性和戏剧性,完全是纯粹的身体舞蹈。但观众照样可以看得泪流满面。
“我们今天的生活里不太有纯粹的东西。18年来,这部作品一直在提醒我,我们曾经那么纯粹,那么安静,可不可以常常回去?你一不小心就走到了自己不想去的地方,这部作品对我而言,是一个提醒。”
林怀民在编舞上是喜新厌旧的,他也从来没有剧本,都是模模糊糊开始做,好像闻到遥远的芬芳,进了森林要摸索着找路,“有时候也会走冤枉路,最后编出来的舞蹈,是不是一定能抓到那个芬芳?不一定,最后的舞蹈就是你走过的地图,踩过的落叶、树枝,遇到的虫和鸟,作品最终呈现的,是你在旅途上所遭遇到的事。”
《水月》就是林怀民和云门舞者,曾经走过的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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