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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往情深︱陈毓贤:冷战时期在台北上大学
我和表姐梁淑贤1965年秋到达台北,一切都感到非常新鲜,连街上嗅到的气味都和马尼拉不同。早上到了弥漫着雾的操场散步,有点凉意,热带长大的我们,马上跑回寝室把新买的风衣裹上,觉得浪漫得不得了——这类衣服之前只在银幕上见过。
师范大学女生第三宿舍主要给“侨生”住,八人一室。除表姐和我外,三位来自韩国,一位来自柬埔寨,两个本地生,一个是艺术系的,据说父亲是刚去世的要人,很少在宿舍过夜,床铺主要放她的画架。她戴孝,头发上插了朵白纸花,这对惯于戴孝穿黑衣裳的表姐和我又是新鲜事。
朝鲜战争烽火中成长的包大姐短小精干,皮肤白皙,细看蛮漂亮的,带了毛衣和人参来台湾卖,同宿舍不少同学来看毛衣,她便利索地讨价还价;没卖出去的货则送到市内衡阳街卖给商铺。她每年韩台两边跑几趟,毕业前已攒够钱在台北买房子。记得她评论人最常用一句话:“不知好歹!”就是说此人不明白自己的处境,对她来说是不可思议的。同在朝鲜战争烽火中长大的小沙却似乎不食人间烟火,是位长腿美人,冬天脸颊红得像苹果一样;她和我同被分配到国文系丙班,发现我寄往马尼拉的家信封面上直接写父亲姓名称他为先生,惊异得很,说:“怎么敢这样称呼?”她寄往釜山的信封都只写自己的名字“沙家书”。
寝室里四张上下铺的床紧靠着两面墙,第三面墙设了衣橱,第四面则是大玻璃窗,八张书桌分两排面对面地摆在中间,虽不宽敞,却有窗明几净之感。台湾属亚热带,但因没暖气,门窗又不密封,冬天是相当冷的;我们下课回来便各自躲到被窝里看书。冬天最怕要用厕所,从暖窝里爬出来,出寝室绕到宿舍旁边冷飕飕的厕所,是蹲着用那一种,又脏又臭,真怕滑到坑里。清晨听到宿舍的女佣阿莺高声喊“热水来了”,大家就滚下床把热水瓶拿到寝室门口。阿莺穿着有补丁的碎花衣裤,背着襁褓里的婴儿,躬身把我们的热水瓶逐一注满,又到走廊下面另一个寝室门前高喊“热水来了”。我七十年代到台湾玩,回师大看,图书馆出口处坐着个打扮入时穿高跟鞋的检察员,竟是阿莺!她还认得我以前是第三宿舍的。
我以为我们住宿舍是够艰难的,不久才知晓能住进宿舍并不容易。有一晚外出过了钟点回不了宿舍,有个同学见我彷徨地在街头徘徊,可怜我,邀我到她住的地方过夜。她和几位女生在学校租了一间阁楼,大家就把铺盖放在地板上像沙丁鱼那样挤在一起睡,我一夜无眠,怕一转身就碰到左右睡着的人,好不容易挨到天亮。
1965年台湾师范大学学生使用游泳池的许可证读师大的学生得了政府资助,毕业后须至少教三年书,年纪较大的是读完师专教过书再考大学的,一般比较贫寒,学风纯朴。我国文根基不好,全靠侨生身份加分混进来,总感到在其间突兀。我们丙班二十多个人,后来大半安分守己教书,其中王开府当了师大国文系主任。最杰出的是高惠宇,当过记者、编辑、立法委员,并一度任台湾“中央电视台”董事长。
国文系有些大陆来的老先生乡音很重,他们讲课我听不懂,幸好基本上是朗读教材。书法老师是陈诚“副总统”七十多岁的姐姐,称学生为“弟弟、妹妹”,令我们听了窃笑。教近代史的王家俭很年轻很认真,后来以研究海军史著称,八十年代到哈佛做研究曾在我们家吃饭。《一个女兵的自传》(1936)作者谢冰莹教“新文艺创作”,主要讲“新式标点符号”的用法,却要我们真正创作,还把这些习作编为《青青文集》(1967)出版,满足了我们的作家欲。我的短篇小说《幻与实》 讲一个女子在菲律宾华侨学校教书,有个殷商的儿子追求她,两人不十分匹配,但她最终还是认命嫁了。
从大陆到台湾的许多老兵退伍后开三轮车。我到台湾第三年,台北市取缔三轮车,政府便辅导这些三轮车夫转业为计程车司机。也有不少开食摊的,师大旁边龙泉街便有许多老兵开的各种南北小吃档,价廉物美,五毛钱只有卤汁和葱花拌的阳春面也好吃得很,是灌进塑胶袋里带回宿舍做宵夜的。龙泉街有家较体面的小饭店,具备了五六张桌子和长板凳,墙上贴了字条谓“不谈国事”。
我家人对台湾的印象很笼统,我到师大读书之前,唯一到过台湾的是我叔叔。他加入马尼拉的国民党艺术宣传队,吹单簧管,数次乘军舰到台湾劳军,蒋经国执政时代被委派为“党务顾问”。我在台湾时,阿嬷曾加入广东中山同乡会旅游团到台北庆祝双十节,将近七十岁第一次乘飞机,风风光光地参加节日游行。我和表姐随团赴台北中山同乡会的招待茶会,见到孙科、五短身材的王云五,还有戴着水钻冠冕、艳光照人的该年度美国华埠小姐,和一对来自秘鲁只会说西班牙话的姐妹花。
那时离“二二八事件”已将近二十年,我们这些外来人并没觉察到“本省人”和“外省人”之间有什么矛盾;大家似乎都非常珍惜一天比一天好的平常生活,并且不吝于分享,空气中有股久病初愈那种经涤净的安宁。表姐和我偶尔到基督教聚会所做礼拜,碰上一位举止优美、四十开外的空军寡妇,十来岁的叛逆儿子很少回家,她在某机构做个小职员,常做一桌佳肴请我们吃饭,为的只要听听年轻人的声音。
1967年马尼拉 广东中山同乡会代表团在台北。中间是笔者祖母,右二为笔者表姐,右四为笔者。我赴台需要“保证人”,母亲请她已回台湾的两位老师彭震球和裴溥言替我作保。他们不认识我,负这责任是有些风险的。我和表姐备受他们热情招待。裴溥言在台湾大学教中文,丈夫糜文开是位外交官兼佛学家,在他们家不但吃到饺子,还见到饺子皮是怎样擀的。裴教授中学年代在天津,曾帮父亲翻译重庆传来的密码电报,冒着随时被日军拦截的险,骑脚踏车到处送情报,《溥言杂忆》(2004)里有记载。1970年我离开台湾不久,糜先生因在泰国和大陆去的官员同拍了一张团体照,被指“通敌”锒铛入狱,一关就是十五个月。裴教授除讲课外,要照顾家里的老母和幼女,还要每天换数趟公交去探监,带菜饭让糜先生和同狱室的人共享。
暑假来了,我在耶稣会办的耕辛文教院找到一份工作,替一位研究语言的奥地利神父打字;走廊对面是张志宏(George Donoghue)神父的办公室,他是爱尔兰裔美国人,眼睛差不多全瞎,办个辅助原住民的山地工作团,并定期举行文学研讨会,鼓励台大和师大的学生写作;我没参加这些团体,闲来却常去和他聊天,他是我平生遇到第一个专心聆听我发挥言论倾诉心声的“大人”。
该年秋师大举办英语演讲比赛,张神父鼓励我参加,中文系的我居然得第三。不久有个美国报人到台北讲演,星期六临时找不到翻译,我们系里教哲学的张起钧教授想起我,便到女生宿舍把我叫醒,我还没来得及紧张,到场就开始中译英、英译中,那年头台湾英语流利的人不多,张教授觉得简直不可思议,收了我做干女儿。张教授是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的,以胡适的传人自许,除教书外,办一份叫《自由报》的刊物;张太太是位中学教师,很会做菜,日式庭院里经常有饭局请学界政界要人,叨陪末座的我自此以知识分子自居。
第二年春,以美商为主的台湾狮子会办了个英文论文比赛,题目是“世界和平”,奖金不小,张志宏神父又鼓励我参加。我忘了有什么真知灼见,无非是天下文章一大抄,却得了头奖。当会长的台北美国学校校长开车送我回宿舍,问我未来有何规划,我说我英文既然不错,可能做个英文秘书吧。我以为女人足以自立的职业就限于此了。他哈哈大笑说:“你目标未免瞄得太低了。有没有考虑到美国念书呢?”我说:“我父母没能力供我到美国念书的。”他说:“你应该可以申请到奖学金的。可先来美国学校教中文存点钱,我们待遇很不错。”他说给我听,我吃了一惊,台湾大学一般教授薪水都没那么高。
台北美国学校校园相当大,修剪齐整的草坪中,漆了鲜艳颜色的平房教室错落有致,像个儿童乐园。教三年级小孩学中文有什么难呢?可是一点准备都没有的我,一上课便手忙脚乱。亚洲孩子上课再调皮也坐在各自的座位上,我的学生却满教室跑,每堂课都须想尽办法让他们静下来,碰上有一两个刻意捣蛋的就更糟了。我后来才知道同事对我这“空降”来的年轻女子有诸般的猜疑:那些以京片子为傲教中国话的中年太太,怀疑这菲律宾广东华侨混进来,莫非和校长有什么暧昧关系?两位友善的年轻美国教师约我吃馆子,告诉我美国同事间盛传我是蒋介石派去监视他们的间谍。我在美国学校只待了一年,因越战对美方不利,美军逐渐自亚洲撤退,学校裁人,我第一个便被裁了。可是我已决意到美国,一来我美国入学考成绩果然不错;二来我堂哥带了新婚妻子移民到美国途经台湾,很支持我。
次年我在联合国“驻台办事处”当秘书。我原先对“当秘书”的理解,来自十九世纪的英国小说:那些秘书参与各种机要会议,替冬烘上司起草文书,有相当实权,却可过吊儿郎当的轻松生活——我并没注意到这类小说里的秘书都是男性!原来二十世纪在洋机关的秘书,等于是老板的办公室太太兼仆人,替他维持形象,挡驾不愿见的人,照顾他的文档,除打字速记外还泡茶倒咖啡。联合国办事处处长是大使级别的人物,来往文件有外交豁免特权,我在那里工作最大的收益,就是见惯富丽堂皇的文辞和唬人的头衔,免疫了。
(本文载7月24日《东方早报·上海书评》,原题《去台北做侨生》,现标题为编者所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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