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抑郁低龄化,原生家庭该背多少锅?
作者:颖宝
青少年的致郁因素很复杂,其中“原生家庭”被讨论最多。/视觉中国
璐璐面前只有一个选项——再次休学。
高三那年,她被确诊抑郁症,进入了治疗、好转、复发的循环。由于情绪低落,且每周都要见心理医生,她落下了不少课程,第一年高考落榜了,第二年靠吃药撑着才考上了大学。
本科专业与医学有关,冥冥之中,她想自救,但效果不尽如人意。大一只读了一个学期,她就申请了休学,在家休息一段时间后,她鼓起勇气重读大一。现在,她感觉又读不下去了。
璐璐不敢告诉父母再次休学的意愿,即使心理医生明确建议她回家休养。相比站在天台边缘往下望的恐惧,她更怕妈妈的责怪,“她每次都只会说,不舒服就去吃药,别整天休学,你23岁了,再休下去就没书读了”。
璐璐是当今抑郁症低龄化现象的缩影,“少年不识愁滋味”不适用在这群青少年身上。发布于2021年3月的《中国国民心理健康发展报告(2019-2020)》显示,我国青少年抑郁检出率为24.6%,其中重度抑郁的检出率为7.4%。
青少年的致郁因素很复杂,其中“原生家庭”被讨论最多。毕竟孩子在成长过程中,受家长影响最大。
网上,青少年对家长的“讨伐”越发激烈——在知乎搜索“父母”,前3个关联条目是“父母 抑郁”“父母 控制”和“父母可以忽视你到什么程度”;豆瓣小组“父母皆祸害”被雪藏前,成员数超12万;微博话题“原生家庭对子女的影响”吸引7亿次阅读、近34万条讨论。
谷雨数据整理2万条微博评论后发现,网友们对父母的情感偏负面。/谷雨数据
北京儿童精神科医生林红说:“孩子病了,往往是家病了。”
“不舒服就去吃药,
别一个劲瞎闹”
璐璐每次见心理医生,妈妈都会一起去,然后取代女儿的“主讲”位置、表达自己的看法。璐璐觉得妈妈在逃避,“她在暗示我变成这样子不关她事,纯粹我自己脆弱”。
大学的心理老师了解情况后,对璐璐说,她妈妈的做法有点像PUA。璐璐心想,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2020年底,璐璐在上课期间病发了,出现幻觉、晕厥的情况,也听不清别人在讲什么。她打电话回家诉苦,妈妈一听就炸了:“难得你的室友们这么好,你却只想着休学!”
璐璐与室友们相处和谐,主要因为她扮演了“善良人”的角色——主动晾了整个宿舍的衣服;买公用的洗衣液时,从不要求平摊费用;病发时,即使是在大半夜,也会跑到宿舍外的走廊上坐着,以求不打扰别人。
但妈妈没问过这些,她从璐璐小时候开始,就用“我是在为你做打算”的逻辑,跟璐璐对话。
璐璐读小学时,邻居家的孩子会拉小提琴,妈妈得知后,也给她报了个小提琴班。璐璐说她一点都不喜欢,但妈妈说“你以后会懂的”。
读初中时,璐璐被一个男同学长期骚扰。对方持续性地发“土味骚话”短信给她,被拉黑后,又换个号码继续发。璐璐有些害怕,但不知该如何处理,她向妈妈求助“那个谁谁性骚扰我”,妈妈却说:“别学了个词就乱用,谁知道他是不是在暗恋你。”
璐璐的抑郁表现中,有一定的恐男比例,她觉得与骚扰事件有关。跟妈妈再次提起这件事时,得到的回答却是“你怎么不告诉我,好让我帮你”。
家长都想为孩子好的,但有些方式错了。/《小欢喜》剧照
2020年底那次病发后,璐璐发了一场高烧。可能是烧糊涂了,她无意识地抓起一把药往嘴里塞,庆幸被及时送医,洗胃后就没什么大碍了。
经历这次折腾,妈妈似乎意识到事态严重、同意了女儿再次休学,但条件是“不能一直休下去、一旦好转就要重新上学”。
璐璐回嘴:“我比谁都想上课、想拿到毕业证,那样能让我看起来稍微正常些。”
到底是谁最先向她灌输“你不正常”观念的?璐璐觉得似乎也是妈妈。
某次面诊期间,心理医生对璐璐说:“你三句不离‘我妈’,无论是宣泄还是正常表达观点,‘我妈说’已经成了你的口头禅,思想中自我的一部分几乎没有了。”
璐璐当即愣住了。后来经过思考,她总结道:“这就是我妈对我最大的影响——强势地控制我,又用‘为我好’语气道德绑架我。这让我内心陷入拉锯,最后变成自己伤害自己。”
“在恨与不恨之间摇摆,自我被撕裂了。”/《小欢喜》剧照
孩子抑郁与原生家庭的关联,比我们想象中大。
2014年,《华尔街日报》面向976个家庭做了一项调查。结果显示,长期生活在吼叫教育里的孩子,更容易出现行为问题和抑郁倾向;2020年,谷雨数据在整理近2万条相关评论后,发现抑郁症网友提及父母时,最频繁用到的词是“骂”和“贬低”。
讳疾忌医
前段时间,璐璐试图理清每一次病发的导火索。除了社交落差,剩下就是妈妈的态度,“不断回避、拒绝承认”。
相比得知自己病了的消息,病痛被忽视、甚至被扭曲为“矫情”,更让人火冒三丈,何况抑郁症患者本来就很容易被刺激到。
讳疾忌医,流传千年的贬义成语,却成为当下许多中式家庭的“日常做法”。
抑郁症即便好转了,也会复发,诱因可能是患者难以融入社会、情感容易受挫等等。
林红到北京任职儿童精神科医生前,在德国待过一段时间。德国有专门为抑郁症患者服务的社工,比如代劳到社区医院配药、帮助他们重新熟悉社交模式;法律上有一条叫“家庭访问”(Home Visit)的类目,要求心理医生定期上门拜访,且监护人必须接待。
回国后,林红曾与国内学者聊起这种做法。学者表示,他们早就尝试过回访,但往往连家门都敲不开。
在21世纪的第20个年头,抑郁症在中国家长心中依旧如“瘟神”一般。他们总有很多方法,去“证明”孩子没生病。至于“再度病发”?绝对不可能。
“抑郁?你就是在为不上学找借口!”/视觉中国
除了不承认,家长还会胡乱找别的诱因。2019年,世卫组织将“游戏成瘾”列入精神疾病范畴后,北京安定医院成立了成瘾门诊,盛利霞是里面的一位医生。
每天都有很多青少年,被家长拖着来找她面诊,确诊的比例却很低。去年她遇到一个男孩,每天晚上都会刷手机、看短视频到深夜,一度出现自残行为。他妈妈哭诉,是手机害了自己的儿子。
盛利霞在诊断后发现,男孩患有抑郁症,大半夜玩手机,是因为失眠难受、要找精神寄托。她将男孩转到了相关科室,“游戏成瘾主要依赖心理治疗和行为训练,而抑郁症还需要吃药,这是不同的概念”。
也有人将抑郁症状,理解为青春期的叛逆行为。/视觉中国
当然,并非所有家长都是故意的,他们中的一部分,因为无知,所以漠然。
2020年10月,上海一女孩在聊天群里称,自己在家服下了大量安眠药。警察接到网友报警后,赶到女孩家中,却被其父母拒之门外。他们坚称“女儿只是去睡了”。在警察的强烈要求下,父母打开了女儿的房门,发现她已经目光呆滞。
直至女儿脱离生命危险,父母都不知道她神经衰弱已久。
据今年发表于《柳叶刀》的一篇论文,中国学者黄悦勤在2013-2015年间调查发现,我国抑郁症患者群体中,仅4.7%的人主动寻求心理专科治疗。就诊率低,归根结底,是抑郁症的普及率低——很多上了年纪的家长,根本没把孩子的抑郁症状当一回事。
当诊断结果不可逆时,就有家长开始抹黑抑郁症,导致孩子产生病耻感、情绪更低落。
连身为成年人的中国演员热依扎,谈及自己因抑郁症被曲解的经历时,也会难受,“前些日子有人觉得我很丢人、觉得我犯病的状态让他们无语”。
抗压能力相对差的青少年,更容易想歪。休学后,璐璐依旧逃不过妈妈的责骂。她反问心理医生:“爸妈要是不生我,是不是会过得更好?我是不是不该存在?”
年纪越大的人,病耻感越重。从另一方面想,病耻感也是家长“灌输”给孩子的吧。/谷雨数据
失控
北京儿童精神卫生专家曹庆久,讲过一种现象:
有团队以我国5个省(北京、辽宁、江苏、四川、湖南)为样本,调查后发现,经济发达地区的青少年抑郁症患病率,高于经济发展地区。
国外的情况也相同。2007年,美国心理学家玛德琳(Madeline Levine)采访2700名硅谷地区高中生后发现,有80%的人表示自己处于中高度焦虑状态。硅谷是美国的“富人区”,生活在这里的家庭,收入以中高水平为主。
意味着,常被家长挂在嘴边的“你们的生活条件这么好、要啥有啥,怎么可能得抑郁症”,不成立了。
但青少年心理健康与物质生活,依旧存在关系。玛德琳认为,老一辈的人经历过艰苦生活后,更希望在富足的年代中,让孩子为自己弥补年轻时的遗憾,“他们想用孩子的成就,填补自己失去的自我”。
被要求做不想做的事情——怎么也做不好、自己找不到原因——爸妈责怪——怎么啥事情都不受我控制?/视觉中国
这种愿景落到现实,就变成了超强控制欲与命令式相处模式,比如我们经常在生活中听到的句子:
“你都X岁了,为什么还背不完《唐诗三百首》?”“你的成绩为什么下滑了这么多?”“你为什么就是学不好物理?”……
孩子往往也不知道原因。毕竟,背不完唐诗,可能因为他还没找到方法;某次成绩下滑,可能因为考试前一晚没睡好;学不好物理,这可能与理科天赋有关,家长们应该实事求是,而不是一味责骂……否则,很小的问题被家长放大后,便容易给孩子造成“心理失控”——
不知道为什么会做错,但每次做错又会被骂,从而惊慌与无助。
失控感与压力挂钩。特别是来自家庭内部的压力,是离孩子最近、最容易被忽视的压力。家长一句望子成龙的话,落到孩子身上,就变成了一座山。
长此以往,孩子们便抑郁了。
“这些是我真正想要的吗?”/《小欢喜》剧照
如今,璐璐与妈妈的关系仍未缓解。她的朋友私底下吐槽,叫阿姨也去看看心理医生吧。
在我看来,不只璐璐的妈妈要看。
结尾沿用开头的那句话:“孩子病了,往往是家病了。”
(文中璐璐为化名)
参考资料
[1] 孩子得了抑郁症|冰点周刊
[2] 那些得了抑郁症的孩子背后,往往是一个生病的家庭|人物
[3] 孩子抑郁很常见|健康时报
[4] 儿童抑郁症:我们为何总是忽视孩子的痛苦?|三联生活周刊
[5] 青少年抑郁症状检出率15%,背后是怎样的中国式父母|谷雨数据
[6] 北京安定医院网络成瘾门诊开诊:确诊为游戏成瘾比例低|南方都市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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