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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禾:欧美人塑造的文明等级观造成了今天的世界秩序
有一种观点认为,当代世界秩序源于欧洲人于1494年划定的一条地球子午线——葡萄牙和西班牙签署了《托尔德西拉斯条约》,它开启了现代世界秩序的地缘政治。但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刘禾等学者认为,世界秩序来自于西方的文明等级观。
由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刘禾主编的《世界秩序与文明等级》日前由三联书店出版,该书的主题就是从五百多年的跨度来看今天的世界秩序是怎么样形成的。7月18日,第一期“光启读书会”在上海师范大学举行,会议的主题就是这本 《世界秩序与文明等级》 。
第一期“光启读书会”在上海师范大学举行。文明等级观“深入人心”
经典的文明等级标准是什么?刘禾教授认为,欧美人塑造的文明等级含有一套由低到高的排列标准,这套标准将世界各地的人群分别归为savage“野蛮的”、barbarian“蒙昧/不开化的”、half-civilized“半开化的”、 civilized“文明/服化的”以及enlightened“明达/启蒙的”五个等级。
“经过几个世纪的沿革和变化,它慢慢地趋向稳定,及至19世纪初,形成了一套经典化的论述,被编入国际法原理,被写进政治地理教科书,被嵌入欧洲国家与其他国家签订的不平等条约,最后形成欧美国家认识世界的基础。”
欧美国家认识世界的基础也在全球范围内“深入人心”。占有“野蛮人”土地不仅被赋予了合法性,甚至连被征服者都心悦诚服。
以中国为例。中国曾在国际法的经典文明等级标准中被规定的位置是“半开化”国家。刘禾提及,晚清接触到的文明等级标准一部分源于梁启超等人编译的文字。比如在《世界秩序与文明等级》里,作者之一郭双林考证当时很多欧美中学使用的历史地理教科书通过编译的方式进入中土,在向国人介绍历史地理和世界史知识的同时,传播了欧美文明等级的标准。
对于晚清像梁启超、康有为所扮演的角色,刘禾直言:“他们是共谋。”“尽管晚清的士人不像日本精英那样主张‘脱亚入欧’,但他们或是公开承认,或是默认了自己‘半开化’的文明身份。问题是,文明等级论不但在晚清和民国时代被人们普遍接受,它至今还驱动着人们的发展观,刺激着人们对历史进步的想象。”
美国历史学家阿里夫·德里克评价《世界秩序与文明等级》揭示出在过去五百年里由欧美国家宰治的世界秩序是怎样形成的,“西方”文明又如何将其政治组织和知识形态上升为普世的标准。
“这些标准所设置的时空等级将非洲以及大洋洲(还有其他土著人)等无国家的社会置于‘化外’,将亚洲社会定义为‘半文明’,而欧洲和北美的资本主义社会则处于文明的最高端。正如刘禾在序言中所指出,这一套文明标准到了20世纪演变为世界各地人群的自我认识。”
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王鸿生表示,因为这本书想起了一句“每一页的文明史都是野蛮史”,还提及希腊文明的政治模式也需要奴隶支撑,要有一部分人“以野养文”,即一批野蛮人为一批文明人服务。“这个逻辑一直没有变。所以我觉得‘以野养文’不是五百年,它至少要有两千年。”
“这本书解释了19世纪的殖民逻辑是如何生成的。”王鸿生说,“西方人真诚地认为自己是文明的。他们说服了自己,还用一样的理由说服了别人,遮盖了‘以野养文’的秘密。”
1902年,《PUCK》杂志上一幅关于文明与野蛮对峙的漫画。全球史研究的新路径
近几年,全球史研究成为历史学界新颖的话题。“全球史不等于世界史。”刘禾强调,“世界史把本国历史排除在外,但全球史不分国别史和世界史,把本国历史置于全球地缘政治的大范围中进行互动研究。”
上海大学历史系教授张勇安提到了“全球泛化”这个有趣的现象:“研究医疗社会史的都在提‘全球卫生史’,研究冷战的叫‘全球冷战’,我们开一个美国史的会议也要说‘全球视野下的美国史’。”
但评论家李陀直言虽然国内有人在说“全球史”,“但是我看到的有关文章或演说其实还是世界史的感觉。我们没有把全球史当做一个近些年新兴起来的具有潜力的新学科那么对待。”
刘禾在现场透露,这本全球史研究论文集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论文集或纪念文集。“我们想做一本原创文集。”十一位不同学科背景的学者分别从地理观、国际法、种族论、世博会、日本经验、地理教科书、女性形象、汉字革命、植物学知识、亚细亚生产方式理论、中国人类学等角度反思并批判了源于西方的文明等级观及其所造成的所谓“政治无意识”。
“跨学科在国外很时髦,但这个不是那么容易。我们跨学科学者对话的基础是临时搭建的,也是投石问路。”刘禾如是说。
与会学者也表示对《世界秩序与文明等级》的“待续”抱有期待。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孟钟捷提出《世界秩序与文明等级》主要关注中国经验,“从比较史的角度而言,若能增添印度和拉美视角,或许还能够进一步发现文明等级观在世界范围内的流播特征。因为文明等级观在全球各区域的扩展的经验并不完全是一样的。”
他举例在墨西哥、巴西这些拉美国家,白人在其独立过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也灌输了白人种族优先的概念。有意思的是,这种概念在拉美发生了“变异”:比如在白种人、黑人、本地土著人、混合血种人共存的巴西,历史学家慢慢构建出一种种族杂交优先论,即“因为我们杂交了,所以我们这个民族比白人更优秀。”
孟钟捷说,这完全跟19世纪下半叶欧洲所谓的‘种族纯正论’背道而驰。但它是怎么来的呢?也是从文明等级观过来的。只不过它是一个变种,把从欧洲过来的种族优先论演变成拉美文明优于其他文明的重要依据。
《世界秩序与文明等级》未来的世界秩序会如何?
在刘禾看来,文明论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深入人心。“在中国,它作为一个内在的历史逻辑依然推动着今天的发展主义。在欧美国家它更屡屡成为威胁世界和平的导火索。”
那么,当欧美国家的文明地位开始遭遇挑战,世界秩序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本书里研究的世界秩序今天没有了吗?消失了吗?我觉得不是。今天的国际秩序可能有变化,但仍然是这个秩序的某种延续。”李陀提到,最近有一个数据表明,美国0.01%的家庭的财富总额相当于90%的家庭的财富总额。“这明显是一个不合理的秩序。”他说:“如果这个世界一天比一天不太平,如果欧洲自己都过不了太平日子,这个社会秩序与刘禾他们研究的秩序有没有延续性?有没有关联?我觉得我们都要采取一个审慎的态度进行思考。”
孟钟捷也表示,在厘清文明等级观对我们思想的禁锢时还应该继续考虑的是,到底是完全清算,还是有所选择而加以增益?这就相当于讨论:现代性是完成了,还是进行中?
刘禾则说:“最后我们批判了,把文明论给掰倒了,那你把什么建设起来了?一般学术会碰到这个问题,但是我没有答案。我们不是开药方的人。我们恰恰要懂得我们过去、现在是从哪来的,我们得知道世界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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