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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地名的落寞——从崤函之险说起
《汉书》有云:“世有大人兮,在乎中州。”自传说时代开始,今河南省一带就是中华文明的核心地区。在波澜壮阔的历史长河中,中原大地几经起伏,经盛转衰,诸多名留青史的地名也随之沉寂,其中不乏至今人们还耳熟能详的崤山、函谷关、鸿沟、邺都等地。今天笔者就要来一一揭开这些地名“消失”背后的故事。
崤函无险
2014年,包括河南省4项古遗址在内的《丝绸之路:长安-天山廊道的路网》项目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崤函古道作为丝绸之路起始段的重要通道,有两处遗址被打包列入了该项世界遗产中,分别是“新安汉函谷关遗址”和“崤函古道石壕段遗址”。一时间,早已淡出人们视线的崤函古道又引发热议。崤函古道虽沿用至民国,但由于沧海桑田的变迁、历代攻防策略的转变,它逐渐便丧失了原有的军事战略价值;加之后来中国政治中心的东移,崤函古道便不再频繁地见于文字记载中了。尽管如此,崤函古道的历史变迁仍是历史地理学经久不衰的话题之一。
在今三门峡市东部有一条西南-东北走向的山脉,横亘在三门峡市区和渑池县之间,逶迤至黄河南岸,成为隔绝东西交通的屏障,这便是崤山。公元前313年,秦军打败魏军,控制了今天的三门峡一带,将崤山之险纳为己有。从此以后,山东诸国想要攻打秦国,必须翻越险峻的崤山,这为秦国战略防御提供了极大便利。当然穿越崤山也并非无路可走,那便是崤函古道东段——崤山道。
崤山及崤函古道示意图崤山道又可以再分为南崤道和北崤道。南道开发较早,主要缘河谷而行,路途险恶,绕路颇多。唐代以后,北道逐渐将南道取代。北道硖石关附近曾设采石场,故被称作“石壕道”,即遗产点“崤函古道石壕段遗址”。杜甫的名篇《石壕吏》就诞生于此,可见当时北道已经成为主流通道之一。
崤函古道石壕段车辙遗迹崤函古道西段从今陕州直达潼关,因道路“深险如函”,被称作“函谷道”;其中稠桑原峡谷这段最为险要,设在这段东端的关隘,就被称为“函谷关”。今灵宝市北部稠桑原上众多的沟壑中,只有函谷关以西的这条峡谷最为平直。由于古时黄河紧贴稠桑原北侧通过,没有河滩道路可选,再加上稠桑原上森林密布,于是该峡谷便成为了先秦时期旅人的唯一选择。
秦函谷关关城与函谷道示意图然而这条平直的峡谷中,绝岸壁立,宽不过数米,真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一般认为,函谷关战略工事的修筑年代不晚于秦孝公时期(公元前381年-前338年)。正是把握了易守难攻的函谷关,加之“不啻走太行间”的崤山道,秦国才能据险而东击,最终横扫六国,一统天下。
函谷道峡谷现状五代以来政治中心东移,西安和洛阳的地位被开封、北京、南京等城市赶超,而沟通两都的崤函古道也随之没落。崤函之险的荒废,还有其他几个推动因素。其一是函谷关的东迁。汉武帝废除了秦函谷关,在今新安县境内的平地上新建函谷关,即遗产点“新安汉函谷关遗址”,从而造成老函谷关有险无守的境况。
地势相对平坦的新安函谷关其二是黄河漕运的开发。黄河漕运栈道至东汉时期已趋于成熟,唐代疏浚的开元新河更是进一步避开了三门天险。水运的勃兴必然分流与之平行的陆路运输。
三门峡黄河漕运栈道遗迹其三是黄河河滩的形成。在黄河不断地下切作用过程中,稠桑原北侧沿河形成了河滩,使得兵马用不着挤入峡谷便可向西迈进关中。三国时期曹操西征,因深感函谷关古道狭窄难行,便利用了秦函谷关之北的河滩开新道,随后曹魏在此筑关,史称“魏函谷关”。该关城毁于民国战火。近代以降,陇海铁路、310国道、连霍高速、郑西高铁等通过架桥筑隧等方式通过崤函古道,更是彻底掠去了古道“东西锁钥”的风采。然而,崤函古道作为丝绸之路起点段重要组成部分,沿线现存的遗址都是承载了厚重历史的宝贵文化遗产,十分值得我们研究和保护。
鸿沟易逾
告别豫西的丘陵山地,再让我们把视线向东投往黄淮平原。千百年来,这里的人们一直在和桀骜的黄河作斗争,并在疏通黄淮水道的努力中竭尽所能。其中,开凿于先秦时代的鸿沟无疑是中州水利史上的一朵奇葩。曾几何时,“项王乃与汉约,中分天下,割鸿沟以西者为汉,鸿沟而东者为楚”,乃至现代汉语仍有“判若鸿沟”、“不可逾越的鸿沟”这样的表达。这样曾在史书上大放异彩的水利工程,经楚汉一役后,却鲜被后世提及,的确匪夷所思。
河南荥阳鸿沟故道遗迹鸿沟的开凿和魏惠王迁都密切相关。魏惠王六年(公元前364)年,魏国迁都大梁(今开封)后,为了改善大梁周边黄淮互不通航的窘境,利用了今荥阳和开封之间既有的河道,凿通黄河与大梁之间的运河,同时又通过开凿十字沟,疏导大沟和阴沟水,一同引入大梁,形成了鸿沟水系。魏国后续又在大梁城将鸿沟折向南方,利用沙水河道开凿运河,连通了汳水、睢水、涣水、涡水和颍水。彼时颍水与汝水相通,汳水(获水)与睢水注入泗水,涣水、涡水和颍水注入淮河,这样鸿沟就顺理成章地沟通了黄河、济水、泗水、淮水等河流,在黄淮之间形成了庞大的鸿沟水系。
战国时期鸿沟水系示意图鸿沟水系在战国和秦代都是非常重要的漕运通道,由于它和济、泗、淮、汝诸水都有联系,极大地促进了中原地区的经济交流。但在汉初,梁、楚、淮阳、淮南等诸侯国在鸿沟流域形成割据。这些诸侯国境内的租税往往不输京师,故而影响到鸿沟的漕运沟通;同时,汉初采取休养生息政策,简化漕运,造成鸿沟运输的进一步萧条,部分河段也因年久失修而渐趋淤塞。然而更加致命的是黄泛对鸿沟的冲击。从西汉建国之始至王莽篡汉的近200年间,前150年中黄河平均20年发生决溢一次,其后50年则达到平均7年就要决溢一次,鸿沟自然不能幸免,河道废弛渐成常态。
两汉时期鸿沟水系示意图东汉王景治河时,实现了河汴分流,重新疏通了的鸿沟北段及汳水形成了汴渠,但鸿沟水系的其他河道,或已部分断流,或者就干脆湮没不通了。东汉以后的历朝历代都将疏浚汴渠作为重要水利政务,北魏迁都洛阳后,还一度疏通蔡渠(沙水)。
三国时期汴渠示意图入宋后,赵宋王朝开凿的闵水在开封汇入蔡渠(蔡河),其在开封以南河段则利用了一部分古鸿沟故道。后来闵水、蔡河也被统称为惠民河。
宋代惠民河示意图北宋以后,惠民河一带经历频繁的政权更迭和黄河泛滥,也落得淤塞不通的下场。时至今日,鸿沟旧迹虽已经湮没近千年,但仍非完全不可考,如今河南荥阳的广武涧当为鸿沟北段遗迹;淮阳县以东的蔡河,以及下游的老蔡河,当为鸿沟南段的沙水故道,同时也是北宋的惠民河故道。不过,随着黄淮地区近现代气候暖干化趋势的加剧,今日广武涧、蔡河已经无法重现当年鸿沟水量丰沛、舟楫相接的场景了。
邺都尚存
河南作为中华文明的核心地区,现存古都遗址众多,按地理单元可化为三片。其一为河洛古都区,崤函古道就是服务这个片区的;其二为郑汴古都区,鸿沟服务这个片区;最后是黄河北岸的殷邺古都区,包括殷墟和邺城等遗址。前两片古都遗址区,在今天都有明确的“继承人”。而第三片区的邺城是怎么消失的?它有没有继任者?这些问题,很多历史爱好者也不能做到对答如流。今天,中国史学界公认安阳是殷、邺的继承者。殷墟和邺城遗址也成为安阳屹立“七大古都”的重要资本。不过,邺城遗址不仅不在安阳市辖区,而且还“跨过省界”落在了河北省境内,这种继承性关联难免遭人非议。安阳、邺城、临漳三地历史上既分分合合,又前后相继,继承关系十分特殊,需要细致考察方能缕清。下面笔者从行政区划、观念认同的角度对这种继承关系进行解读。
《中国国家地理》2008年第07期所载的《河南古都名城分布图》其一,看行政区划变迁。邺城自春秋齐桓公时期始筑,战国设县及至北宋,虽存废不定,规模不时增缩,但位置基本稳定在今临漳县西南的邺城遗址。相形之下,安阳县从秦汉到北朝几度从邺县分出,又几度并入,县城也不断迁徙,非常不稳定。
三国时期的魏郡和邺县、安阳县,当时魏郡的中心还在邺县北周杨坚焚毁北齐邺都之后,将相州、魏郡、邺县三级官衙及居民尽数南迁至安阳城。直至隋开皇十年,邺县治所才重返漳河边的古邺城,而相州、魏郡治所则留在了安阳;安阳从此代替邺城成为相州、魏郡的中心城市。
隋代的魏郡和邺县、安阳县,可见当时的魏郡中心已转移至安阳县到了北宋熙宁年间,邺县降为镇,属地分别划入安阳县和临漳县,其中古邺城地入临漳县。这一变化致邺县建制消失900年,其间它的继承者临漳县和安阳县始终在同一个州(相州)、府(彰德府)级行政区划下。明、清及民国时期,两县也均属河南省。
北宋相州和安阳县,此时邺县已经降为临漳县的一个镇1949年,曾一度划出临漳县、安阳县部分土地重设邺县,属平原省,1952年后属河南省。不久这个新设的邺县重新并入安阳。而包括临漳县城和古邺城在内的临漳县其余地区则被划入河北省,造成今天安阳和古邺城隔省界对峙的局面。总体而言,安阳与邺城历史上数次分合,在北周焚邺和北宋废邺两次区划变迁后,安阳坐实了邺城继承人的地位。
新中国初期的平原省安阳专区及新设的邺县其二,看古人观念认同。就像汉代人认为长安是秦咸阳城的延续一样,杨坚焚邺都之后,安阳一直被古人视为古邺城的延续,相关文献资料已屡见不鲜。安阳北郊隋墓中出土的墓志铭直言墓主人死后“葬于邺北”,显然是把安阳当作邺城。唐代天宝年间,全国有一次“改州为郡”的过程,治所在安阳的相州,本该改为古称“魏郡”,然实际上被改为“邺郡”,其以安阳代指邺城用意非常明显。北宋时,各州均有别称以备封爵,此时相州的别称还是“邺郡”。到了明代,时人朱载玮作了名为《秋日登邺城北楼》的一首诗,此时古邺城已没有府县建制,故此北楼当在安阳。清代安阳知县有关疏通城壕的碑记中,也把安阳县的护城河称作“邺城之壕”,当为另一例证。可见,自北周邺城徙治以降,世人已默认安阳为邺城的继承者。
我们搞清楚了古邺城和安阳的来龙去脉之后,可能仍会被两地相隔悬远,又为省界所隔的现状所困扰。不过,秦咸阳城与明清西安城、汉魏洛阳城与明清洛阳城均相隔十余公里,尚且被认为有继承关系;以此标准,古邺城与今安阳的延续关系,就更不能因为一条不足百年历史的新省界而被轻易否定了。安阳继邺,犹邺之承殷,本一地之异名而已,自然也无愧于“七大古都”之名号。
参考文献:
辛德勇:《崤山古道琐证》,《中国历史地理论丛》,1989年04期。
史念海:《论济水和鸿沟(下)》,《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2年03期。
张之:《历史上安阳与邺之关系》,《中国古都研究(第十二辑)——中国古都学会第十二届年会论文集》,199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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