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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战乱时代,生死各凭运气 | 饶平如遗作《平生记》

2021-10-21 19:4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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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平如(1922年-2020年),军人、作家

8年前,一本叫做《平如美棠》的书,以其平凡而长久的美好感动了太多读者——妻子美棠去世后,饶平如老先的为了纪念她、记住两个相恋60年的时光,一笔一笔从美棠的童年画起,画下了两个人的一生的经历与浓烈的爱。

去年4月,饶老先生去世,留下遗稿《平生记》,与《平如美棠》相呼应,侧重记录自己的一生——战争中的飘零、乡下的见闻以及一些晚年奇遇。这部从出生到死亡的个人史,跨越了一个世纪,也构成了一代人不平凡的集体记忆。

下文选摘自《平生记》,讲述了饶平如及其一家人在战乱中的动荡与漂泊,生与死“各凭运气”,个人的命运在那个年代显得过于微不足道。

01

要死就死在家乡

一九三七年,抗战爆发。

那时,大姐、二姐俱已出嫁。大哥也已离开南昌,携家在峡江(江西的一个小县城)任地方法院的法官。战争开始不久,日机即连续轰炸南昌,因南昌有一个飞机场,为军事重地。父亲为安全起见,决定举家搬迁到故乡南城,因南城地处偏远,且故乡还有房子可住。彼时家中人口有祖母、母亲、姨姐、三弟和我。此外还有姑母一家需要我父亲照顾、做主。她家有女儿、女婿还有四五个小孩子。

饶平如从军打日本人

抗战期间,全国各个地方都成立了“抗敌后援会”。南城县推举的抗敌后援会会长就是父亲。作为被推举的会长,为支援抗战而捐钱、捐物,总该身为表率。父亲在抗战期间除了自己捐钱捐物,还各处奔走,劝说亲朋好友及工商界人士捐钱捐物。我不知道这其中的准确数目,只知道在那个情境下,人人都觉得这是国民的义务,无暇计较个人得失。而我之所以补充这几句,也是想告知后代子孙,他们的先祖辈都是热爱祖国、热爱乡土的士绅。

一九三九年三月,南昌沦陷。六月开始,日军以南昌为据点,先后出动飞机轰炸南城、东乡、广昌等县数十次。这时,父亲又带领全家及姑母一家逃难到广昌,因广昌是山区小县城,容易躲避轰炸。

一九四二年六月九日,南城沦陷。日军入城后疯狂至极,杀人放火,无所不为。六月上旬,国军第79军奉命反攻南城。七月九日子夜,国军攻克南城。

这时,祖母在广昌生病了。在老年人的信念中,要死就死在家乡,死在家乡尚有后代祭奠,有个鬼魂归宿,如果死在异地他乡,那就变成孤魂野鬼,到处游荡了。所以她一听说南城已经收复,就坚决要求立即回南城。人们都劝她,南城刚刚收复,城中破败不堪,且日寇在城中杀人达三千之多,尸首来不及掩埋,沟渠中血水横流,加上天气炎热,尸首腐烂发臭,已有瘟疫流行……千万去不得!祖母不听。

父亲虽也知情,但对他来说“母命难违”,只有勉强同意。全家返回南城不到一个月,祖母病情加重,父亲、母亲也双双病倒在床,只有姨姐一人未染病。在缺医少药的情形下,惟父亲幸而好转,祖母和我的母亲相继离世。一时厅堂内停放着两副棺材,父亲身边缺少现金,借贷无门,只好变卖金饰,处理母亲和妻子的后事。

我所痛心的是母亲,她虽生养三个儿女,此时此刻却一个也不在身边:女儿远嫁贵州;我已在成都黄埔军校受训;三弟也在外读书。姨姐一个人要照顾三个病人,也非易事。母亲想必很孤独吧!她究竟怎样度过这最后一段病程?她揩身洗脸,吃饭喝水,该是怎样困难?心中对儿女的思念又该是怎样迫切?母亲生于一八九三年四月八日,卒于一九四二年七月某日,享年仅四十九岁。

02

逃难均各凭运气

一九四三年春,我从军校毕业后,曾回到过南城,由此才知道家里一些事的详细原委,同时也听到了一些有关双喜的消息。原来,在一九四一年间,我们在南城的老屋“倚松山房”曾驻住了国军某部的一个运输排。那时的运输工具不是汽车,也不是骡马,而是人力推拉的“大板车”。这个排大概有五六十个士兵——也即是车夫。这个运输排的排长看中了双喜,双喜也愿意跟他。母亲并不反对,高兴地和双喜认为母女,也不索取这个排长的聘金(事实上也拿不出)。结婚时,母亲替双喜置办了一个箱子的新衣和物品,又赠送了一点金首饰。后来,据说双喜怀孕,却因难产而死。我闻之颇凄楚,毕竟我小时候她也替我做过不少事情啊!

抗战初期,大哥一家住在峡江县。日寇临近时,举家逃难。为免集体行动过于招摇,大哥想了个化整为零的办法,事先约好“集合点”,一家六口,各自分开,从小路逃难。大哥脱下长袍,换上乡下农民穿的短衣服。大嫂则把一些金首饰套在一根裤带上,缚在大侄腰间,大家各自凭运气……

且说大哥独自走的这条小路,途中正巧遇到了一队日军迎面走来。领队行走的那个日本军官看见中国人,拔出腰间所佩军刀就朝着大哥头上猛劈下去。大哥立刻头破血流,不省人事,倒在路边。日军认为他已经死了,插刀入鞘,一队人马就走过去了。到了夜间,大哥稍微苏醒,一摸头上,满头满脸是血,又顺手往右边口袋里一摸,说起来又该是天意了,里头恰巧有一包黄烟丝。黄烟据称可以止血,大哥就用这烟紧紧按住头部伤口,活了下来。一九四五年,大哥和我在南昌陈家桥家中重聚,大家吃午饭,大哥把头上的伤口显示给我看。他正好剃着光头,故看得很清楚,伤口约1.5公分长,可能是刀尖所伤,因为当时这名日本军官距离大哥稍远,否则后果可不敢想。

再说大侄走的这一路。他走山路,沿山脚而行。夜里天黑他走到一处人迹罕至的崖边,失足滚下,坠于山脚,昏迷过去,幸亏不是高山,人身未受重大伤害。待到第二天天明苏醒过来,腰间一摸,所缚的金首饰等却都不翼而飞矣。

大嫂这一路所幸平安顺利,一家人终于团聚到一起,虽然损失了财物,乱世中也不算什么了。

大姐永如很早就嫁到朱家,在抗战期间也曾逃难,但折腾相对比较小,因为大姐夫是公务员,一九三〇年时他担任建昌榷运分局二等雇员,一九三二年转为盐务稽查处任办事员。后来又由两岸盐务分处改为盐务局。战争期间,盐务局为避战乱也曾在九江、大庾、会昌等地辗转迁移工作地点。不过因为有盐务局统筹安排交通、住宿等,可以少受颠沛流离之苦,在抗战期间真是非常难得。

二姐定如嫁到罗家,姐夫罗镜明是浙江之江大学毕业的土木工程师,一直在贵州安顺工作。贵州地处西南边陲,以山地为主,加之天气潮湿,人称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和南方各省相比,贵州谈不上富庶繁华,但在抗战期间,它却是一块风水宝地。不但日机不去轰炸,日军几乎也没有去过,最远打到贵州独山。那时日军也已是强弩之末,不久就投降了。

定姐一家因此没有受过离乱之苦,生活安定,如在世外。定姐生于一九一七年,二〇〇二年去世,享年八十五岁。战争期间,三弟一直和父亲在一处生活。一九四二年间,父亲与姨姐曾去江西赣州住过一段时期,三弟就在那时投考邮政局业务员被录取,从此就在邮局工作。他性格内向,不善交际,但极爱钻研。业余时间,他自学英语,颇有所得,以此为乐。

03

给父亲寄些连环画

一九四五年八月间,日本投降。父亲和姨姐回到南昌陈家桥,只租下厅东西厢房及客厅,上厅则由姑母一家居住。我小时候所住的西厢房后间已在战火中被毁,只改筑成一道墙与外界隔离。三弟住在下厅西厢房。大哥携家人回峡江地方法院工作。

此时,父亲当了省参议员,同时在他的老朋友曹朗初开的广益昌百货商场担任法律顾问。

一九四八年夏,三弟与崔丽珍结婚,同时父亲也和毛思翔姻伯把我和美棠的婚事谈妥,并写信要我回南昌来参加三弟的婚礼。当时我尚在国军83师63旅炮兵营当营观测员。接信后我请假回家,父亲带我到临川毛姻伯家“相亲”,与美棠正式定好盟约,并与她一起返回南昌。这时,大哥、大姐两家人都来相聚,除定姐远在贵州未到以外,全家有一段短时间的团聚。

饶平如全家听老敖讲别后的故事

就在这段日子里,某天,忽然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原来是老敖。老敖看起来也更老了,而面孔仍能辨识。他也谈了些战争时期的情况,我不甚记得,但他谈及荣发的景况我却记得。他说荣发在乡下被日军捉去,强迫他做挑夫,终日劳累,屈辱不堪。终于有一天,荣发随队伍挑担子经过一条河流,趁日军不备,跳河自尽,了却残生。

一九四九年,全国解放。父亲仍留南昌,但不再有工作。他后来便向工商管理部门申请做文艺小摊贩,买了一些连环图画册,俗称“小人书”,租给孩子们看,每本看完后收费两分钱。

一九五一年,我定居上海后,每月寄十元钱回家,补贴父亲之家用。一九五二年临近春节之际,父亲来信说:“你此月不必寄钱回家。可将此钱买一些新的连环画册寄来。”

我打听到一家专卖连环画的书店,遂找过去,一进门果然看到书桌上及墙壁四周满目琳琅,陈列着各式新版本连环画。我又到后面仓库里搜寻,挑选出一大批古代历史故事、现代经典小说等连环图画,满满地装了一大纸箱,嘱书店代为邮寄。

饶平如进入连环画书店的“书库”挑选图书

接到父亲回信的时候已是春节后。父亲说书收到了,寄来那天正值小年夜,他非常高兴,给每一本连环画册外面都悉心加上一张牛皮纸,以作保护,又亲自用线将书装订得更为牢靠,亲自在每本小书的外面写上书名……忙了一天一夜。次日初一,这批新连环画展示出来,果然吸引了许多小观众,大家络绎不绝地争着看。信中还告诉我,这天收入了两元多钱……

父亲生于一八八七年九月,一九五六年十二月去世。享年六十九岁。

04

与三弟短暂相聚

定居上海后,我和三弟有过一段短暂的相聚。

原来在一九四九年间,三弟即发现患有肺结核,经常咳嗽不止。虽然在南昌找医院拍过X 光,也服过药,终未见效。一九五一年,他只身来到上海求医。我当时住在上海山东南路8号。他到我家住了一宿。次日我即带他到江宁路293号大德医院去看十三舅。十三舅为他安排治疗方案,先到X 线专家邹仲那里去拍片子,然后到肺科专家钱医生处去就诊,说完,给钱医生写了一封介绍信交给我。

那时,上海的一些医学专家都在市区的繁华地段开设私人诊所,我们先去南京西路平安大楼二楼找邹医生拍,诊费为人民币两元。拿到片子后我们又去找钱医生,记忆中那也是一幢西式房屋,收费也是人民币两元。病人不少,约有二三十人,都站着挤在楼道附近及诊室门口。钱医生年约五十余岁,站着看了看三弟在南昌所摄的X 光片,指着某处说:“这里老早就有病灶了!”又看了邹医生处所摄X 光片,看完坐下来写病历卡,同时对三弟说:“你的病不需要服‘雷米方’,只要做‘人工气腹’,我介绍你到闸北区肺科医院去做。你下次可不必到这里来。”当时有一种新的治肺结核的药问世,名叫“雷米方”,此药效果甚佳,但价格也贵。

长乐路上有一家邮电医院,那时全国的邮务人员来沪就诊均可入院,住院费可以向自己的原单位报销,只收伙食费。于是三弟便住入邮电医院。

饶平如推着自行车送三弟回邮电医院

“人工气腹”每周做一次。那天我骑了自行车到邮电医院,又唤了一辆三轮车让三弟乘坐,直奔闸北区。

我们到那里一看,这所医院看起来似乎是老式的居民住所,院门前一段用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两级石阶,除此一无他物。挂号处就在门前左首小间内。进入堂屋,右拐,就到一个大间,空荡荡的没有陈设,板凳都很少。里面候诊的病人有二三十人,一律站着等候。边上几间小房间大概就是做“人工气腹”的。所谓“人工气腹”,就是把空气注入到患者腹腔内,腹腔因有空气而膨胀,从而迫使肺部受压而收缩,这样一来,肺部的病灶空洞即因压缩而变小甚至黏合在一起,病症也就痊愈了。轮到三弟做气腹时,只允许病人入内,我在外间等候。大约半小时或三刻钟左右,三弟出来了。我问他感觉如何?他说只觉得肚子轻微胀痛,但可以承受。

出院门我就喊了一辆三轮车,三弟坐上去。孰不知三轮车刚刚启动,没走多远,三弟即连声呼叫:“停!停!停!”原来腹部满胀了空气的三弟,经不起一点点颠簸,稍有震动,即感到疼痛难受。那时没有出租汽车,三轮车已经是市民最方便乘坐的交通工具了,可三弟却不能坐。想了一会儿,我就让三弟坐在我的自行车座上,我自己扶着车把,缓缓推行。这样一试,问他感觉怎样?他说可以。于是我慢慢地推车前行,尽量避让路面凹凸不平之处,从闸北区肺科医院一路推到邮电医院,全程两个小时。

此后,每隔三四天我就会到邮电医院去看望三弟,陪他闲聊两三个小时,同时也带些家乡口味的餐食去,三弟很喜欢。每周,我喊三轮车送三弟至闸北区肺科医院,再以自行车推他回邮电医院,计有二十余次。半年之后,医院拍片复查,发现病灶已经完全愈合,三弟的肺结核给治好了!他高兴地回到江西邮电局上班了。

三弟生于一九二五年,二〇一一年在江西去世,享年八十六岁。

本文节选自

《平生记》

作者: 饶平如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品方: 上海贝贝特

出版年: 2021-9

编辑 | 白羊 仿生斯派克

主编 | 魏冰心

原标题:《在战乱时代,生死各凭运气 | 饶平如遗作《平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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