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濮存昕:新排《雷雨》,是我送给人艺的礼物

文/澎湃新闻记者 王诤
2021-10-21 09:26
来源:澎湃新闻
文艺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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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雨》海报

继《日出》之后,北京国际戏剧中心开幕后的第二部新排大戏《雷雨》,9月24日曹禺诞辰日当天,在中心内曹禺剧场与观众正式见面。10月17日,结束本轮首演。

九月底的一天,新排《雷雨》当晚演出前夕,在北京国际戏剧中心他的休息室中,濮存昕接受了澎湃新闻记者的专访。化妆镜前,摆放着一枚他在剧中饰演周朴园的戒指。旁边一盏茶杯,杯身上印“发心求正觉,忘己济群生”,读来颇具禅机。他注意到记者的目光,笑着解释说,弘一法师这副对子恰好可以作为此次创作过程的自况。

北京国际戏剧中心

正式采访前,濮存昕饶有兴趣又小心翼翼地从书包中取出一个带拉链的包囊,揭开层层包着的蓝绸布,一本书页早已泛黄的《雷雨》剧本(《文学叢刊》,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出版,是由巴金亲自阅读校样的《雷雨》单行本)呈现在我们眼前——原来,北京人艺在上世纪50年代排演《雷雨》时,曾对原著剧本做了删改。这一次,新排《雷雨》立意呈现的就是1934年最初发表时剧本的样貌。以下为濮存昕介绍自己作为该剧导演,如何从这本来之不易的“元典”中有所发现和收获,有了“最初”创作的冲动。

濮存昕。摄影 王诤

口述:

“这些情节,我们看完如获至宝”

这是民国25年(1936年)出版,民国26年改定的第九版——在我们剧院曹禺先生的相关档案收录中都没有。应该是最初几个版本之一,来自一位外国人的收藏,末页写着他是当年(1937年)10月23日购买。《雷雨》这个剧本问世至今,已经快90年了。我们很欣喜,可以说是窃喜,能找到1934年最早的版本。与1950年代排演时用的修订版相比较,从中会发现一些没有的线索和情节,这是(新排《雷雨》)源动力啊。为什么要排新版?就是好像我们拨开了晨雾,把灰尘,岁月的灰尘(做出掸去的手势),挖出了埋藏的某些东西。

如果说一定要找到最主要线索的支干,是周朴园不是局外人,他所面对的两大事件的背景:工人罢工和家庭风波,构成了这个戏的一个门,故事结构的环境。那么他(曹禺)设置的八个人物,在这样的背景下有了互动的机缘。从他(周朴园)回家开始,家庭的风波慢慢、慢慢出现了,所有牵扯到的人在不安、在躁动,在找自己的出路。就在这同一天,三十年前为他生过两个孩子的情人,他一直心里面把她当做明媒正娶的那个丫鬟,三十年后,来了。

然后这个故事的一个转向,是他(周朴园)误会了,他误会她(鲁侍萍)的出现是和罢工有关。于是他绝情地说那句,“从此,鲁家人不许再到周家来。”又衍生出了第三幕、四幕,最后这个事件被彻底地揭开。这是最主要的一个发现:曹禺先生仿佛埋藏在这个故事里面的一个引子,他按下不表的,那是写作上、技法上的高明。我们把它解释为像是密码一样的存在,但是能不能读懂这些的密码,它是由各种各样的符号组成,3578,465,8534,321…这些密码出现了,它之间的关系,它形成的方程式,合并同类后是什么?这是特别有意思的。

《雷雨》剧照   龚丽君(左)饰演侍萍、濮存昕饰演周朴园 剧照、排练照摄影/李春光

然后里面有些,非常生动的台词也出现了。比如说,鲁侍萍看到了周朴园下意识地去寻找三十年前旧照片的时候,作为一个女人,她有一种莫名的伤感——你居然把我忘了?!但实际上他没有忘。她喊了一声,唯一地喊了一声,“朴园,侍萍在这呢。”这句台词多么多么地动听,但在50年代演出的版本中拿掉了。

关于那把枪,在1934年的剧本中,是警察在镇压罢工中掉的枪,鲁大海捡到后带在身上。当他被开除,自己前途完全渺茫的时候,他拿着这把枪也失去意义的时候,他把这把枪给了,他认为是“你还算在说真话”的周萍,只要你对我妹妹好,我别的不说了,因为妹妹是我母亲的命。这把枪我已经没有用了,你拿去吧。哇,周萍感恩戴德,给他鞠一躬。然后他(鲁大海)说,你把我妹妹交出来,事情又向一个新的枝叉发展……

这些情节,我们看完如获至宝,仿佛看到一个新的(《雷雨》)的面貌。从导演,导演组还有唐烨、场记万路,我们就开始在这个本子上去寻找。当然,我们一定还需要用50年代的剧本作为一个基础。然后就把1934年,它的最初的版本往里头,看哪能加进来,哎,这句好,哎,这段好。大概就是这样,这是从文本(角度)上给予我们最初创作的冲动。

另外,我们也提到了一些质疑。我本身作为演出过《雷雨》的演员(濮存昕曾多次饰演周萍),一直在想为什么(周朴园、侍萍)相认那场戏,周朴园不回头看一眼,一直是不相视而去诉说。这次在排练中,大胆地设置成他看到了侍萍,却没有认出来。这就让一个40多岁的被侮辱被损害的女人,心里的伤感更深了一层。周朴园先是听出了侍萍的苏州口音,再听出她遣词造句的习惯,主动地不敢回头了……这不是在文案阶段,而是排练时产生的想法。这样的话,在表演过程中观众感官在接受上就会更自然一些。

周朴园和鲁侍萍、周朴园和繁漪,周萍和繁漪、周萍和四凤,四凤又和周冲,我们一定要确认这些人物关系之间的爱都是真实的,他们互相之间的冲突、隔阂,甚至是斥责都是源于爱。《雷雨》绝不是一个简单的乱伦偷情的故事,对这出大戏,一千个人有一千个看法,我不期待大家在接受上整齐划一。当然,新排《雷雨》是我们交付曹禺先生的“作业”,我不希望观众席中还会传来那种浅层的窃笑,那是很刺激人的事情,这次坚决不能再发生。

排练照

“用三把伞,为在世的、苦命的、苟活着的人们遮风挡雨”

曹禺先生结构了一个人间或许不会发生的故事。在1934年,推出中国第一个大型原创剧作——不再是独幕剧——成为一座里程碑。而且从那之后一发不可收拾,在短短10年之内,他先后创作了4部经典作品。他的横空出世,他的才华横溢,到今天依然是中国戏剧和世界对话的代表人物。作为当代戏剧工作者,我们碰到了这样的一个机会,怎么能不去珍惜?也有人建议我到外面去排这个戏,自由地组织演员和创作团队,他们帮我做商业运作,但我是一定坚持要把这出戏放在人艺的。在人艺工作了一辈子,我的教养和成长来自于剧院的前辈、剧院的剧目。在我告别舞台前,这是我送给人艺的礼物,也是我自己在人艺生涯的总结。

我不敢说以后,自己就要干起导演(这个职业)了,因为那是另外一门学问。这个戏在四年多的梦想,两年多具体上手创作过程中,已经有了一些新的舞台面貌,新演员间的磨合。疫情给予我们在时间上相当的宽裕度,我跟舞美和音乐都是在疫情刚刚开始的时候见的面,然后慢慢地探索成型,最终在舞台上形成了现在的布景和变化。

很高兴,很多表扬我们的说,终于透过了这个有限的空间看到了屋外,甚至看到了荒野,看到了天边——其实头两场演出,因为吊杆有限,“天边”都没有泛出那一线光。之后,我们尝试把光往地上打,泛出的光亮使得观众看完全剧能够透出一口气。这口气是和天、地有关的,是能感受到希望的。现场灯光操作最后一个动作就是那个反光,终于在演出第3场完成了。

我相信曹禺先生的在天之灵会关注这个版本的演出,我甚至觉得仿佛每一位观众都在代他看这个戏。我甚至可以大胆地说,若曹禺先生活到今天,也一定不是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曹禺了,我坚信这一点。文化的风格一直在演化转变,每一代艺术家也都在自我否定中不断地创新。

新排《雷雨》中的“关键道具”古董沙发  摄影  王诤

在曹禺先生原作中,序幕和尾声是另立了一个线索,大多数剧团演出时都没有使用。这一次我们用诗的语言想象出那三把伞,三把伞和“雷雨”有关,也是我构想的。那三个年轻人一定要在台前死去——总觉得二少爷和四凤间,没有一个句号。第三幕二少爷在鲁家受的冤枉,四凤没有一个道歉。我就问负责舞台效果的同志,能不能把电弧光呈现在舞台上,他们用焊枪做测试,哒哒哒,很有震撼力,但防火条例不允许。后来我们用电阻两极通电打火,又觉得(效果)太实了。最后采用灯光的频闪,来呈现那电光火石的一瞬,在四凤一声“二少爷——”中,两人相拥死去。这可能有点像罗密欧与朱丽叶。

他们死去后,依然在台上。作为界外的、在天堂的人给活着的、痛苦的亲人们以安慰,告诉他们天堂很好、界外很美。他们从沙发后站起来那段戏,我给演员们提示要阅读契诃夫的《万尼亚舅舅》中索尼亚最后的独白,“有什么办法呢,总得活下去!万尼亚舅舅,我们要活下去,我们要度过一连串漫长的夜晚;我们要耐心地承受命运给予我们的考验;无论是现在还是在老了以后,我们都要不知疲倦地为他人劳作;而当我们的日子到了尽头,我们便平静地死去,我们会在另一个世界说,我们悲伤过,我们哭泣过,我们曾经很痛苦,这样,上帝便会怜悯我们……舅舅,亲爱的舅舅,我们将会看到光明而美丽的生活,我们会很高兴,我们会怀着柔情与微笑回顾今天的不幸,我们要休息……我们要休息!我们将会听到天使的声音,我们将会看到镶嵌着宝石的天空,我们会看到,所有这些人间的罪恶,所有我们的痛苦,都会淹没在充满全世界的慈爱之中,我们的生活会变得安宁、温柔,变得像轻吻一样的甜蜜。”(记者注:引自童道明的译文)

我们用三把伞,为在世的、苦命的、苟活着的人们遮风挡雨。三把伞的设计,是我的一次内心萌动:在大凉山戏剧节的时候,一位陪我们旅游的彝族姑娘,就打着这样一把油纸伞,站在那条网红栈道上——当游客少的时候,在栈道上拐个弯儿,天地间好像就只她一人……我感受过那种宁谧的美。

舞台上的双人沙发也是我偶然间想到的。它见证了剧中所有人物的爱情,他们都在沙发上互诉过衷肠,它是个伊甸园吗?现在放置在舞台上的沙发(样式),是我在苏州游览时在雕花楼见到的。当时那个沙发只是个架子,沙发垫、靠垫都撤掉了,我一见之下就觉得它该出现在《雷雨》中。这回请人定制的沙发,正式演出前头一天才运到,算是还愿了。沙发作为这出戏的关键道具,我的一位朋友建议在制作海报的时候,把它的倒影做出来,于是整个画面就好像氤氲着水气。这次舞台的大幕也很别致,用的是透光的乔其纱热转印画面,再人工绘景。灯光师再在上面打上斑驳的灯影。

另外,就是如果你看过人艺之前《雷雨》的演出,舞台布景是有天花板的。而“天花板”在第三幕、四幕换景的时候,操作上极其麻烦,大概需要五分钟的时间。这次排练时我就在想,能不能把第四幕故事发生的房间改在周公馆后厨的餐厅?这次就实现了,在这间餐厅里堆满了他们要搬家的密码——在原作中,周朴园为什么要搬家是一个谜。(这一次)繁漪推着一扇门登场,与周朴园隔门相对而不见。

当年俄罗斯国家大剧院来演《天鹅湖》的时候,报纸上有个标题,“舞台是为愿意发现奇迹的观众设置的”。在假定性的舞台上,形象的想象力恰恰是舞台的魅力所在。现代科技能够给予我们在艺术创作更多的可能性,这在别的艺术形式,比如CGI技术之于电影中早已实现。话剧舞台也一样,需要我们开发想象力。当然,这种想象的放飞需要立足在充分的理解力之上。对于文案的解读,能够理解到什么层次?能不能够读懂作者,体味作者创作的心绪?作者把碎片般的情节组合形成剧本,导演也需要把碎片般的情节重新组合形成舞台形象。

1934年7月,由文学家巴金推荐,《雷雨》在《文学季刊》第一卷第三期上发表。

在舞台美术方面,目前还有两个地方需要改:一是舞台上方的“铁路桥”的背景——这真是突发奇想,曹禺先生的4部作品都包含“出走”的主题。《雷雨》里不只是周萍和四凤要出走,老爷(周朴园)都要瞒着繁漪搬家了。在细读剧本时,我们发现四凤为什么要在母亲来到的当晚,11点了,还要约大少爷?她有苦衷啊,肚子里的“危机”已经要露馅了。二少爷来看她的时候,说出种种憧憬和理想的时候,她是在抚着肚子在痛哭,就像一列火车飞驰而过,碾碎了所有的梦……

还有,为什么杏花巷10号(鲁家)不可以安排在运送矿渣的铁路旁?再去查史料,那年代也有铁路涵洞。这次由于制作时间所限,“铁路桥”做成了平面的,未来我想把它做成立体浮雕式的。还有就是提起来的后幕,我希望在第二幕结尾,暴风雨就要来了,所有的幕布都在掀动,所有的窗帘都要四十五度角地鼓起来,纵向还有无数个写意的“窗户”在开合。

这个故事其实写的就是天地人。看剧本我们知道,周公馆和鲁家间得有多远啊,富人区和贫民窟肯定挨得近不了,所以之前周萍才要开着车送四凤回家。这次是四凤夺门而出,要在漆黑的夜晚跑到周公馆,周萍跟着他。下着大雨,踩着泥,他们肯定是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地你追我跑。我就想能不能用现代舞的形式来呈现?就有了这次荒原上的舞蹈。周冲在回家的路上,我们安排他要被雨淋,舞台上斜斜的路灯于是变成了花洒。

“文学是一棵树,树干永远往下扎”

这次新排,我们希望在创作中去接近曹禺先生当年创作的艰辛和酣畅。《雷雨》里的人物就在我们身边,在我们心里。我相信后来的艺术家,再做经典传承的时候,还会创新出新的样式,这次只是一个开启。现在各大国际戏剧节上,主演剧目仍旧是莎士比亚,仍旧是契诃夫,我相信在未来会有《雷雨》,会有《北京人》。《北京人》在美国排演过,英若诚先生去排的校园戏剧。我认为只要把曹禺先生的剧本解读好喽,他的剧本本身具有世界性,具有天下观,未来它们一定会成为在不同国家和民族间去对话的剧目。

原来的剧本中,就有(新排版《雷雨》第四幕中,周萍和鲁大海)这两个兄弟促膝谈心,周萍把自己内心最深处的,也是最令他恐惧的秘密告诉了鲁大海。其实他也没想到,自己怎么就会去同鲁大海讲这些事。其实,人的本能里潜藏着各种各样的欲望,有些被我们压抑下去了,有些就表露出来了。曹禺先生说过,有人曾用“上帝的引领”,或者所谓“命运的无常”来解读人类种种不可想象的行为,这些东西在曹禺先生那里有着强烈的好奇与探索。

譬如说繁漪,是曹禺先生笔下第一个生成的人物。他观察了很多身边的女孩,结婚几年后的样子,认为婚姻像一个牢笼,像一个野蛮的洞穴,竟然可以把人性摧残、泯灭成这样。他写了一个不甘心泯灭,不甘心于命运的繁漪。之前的舞台演绎中,表现她的更多是幽怨,无奈和自怜。但我觉得繁漪一定要用自己的行动去争取,当她跟周萍彻底决裂的时候,看到在周萍面前,自己所有的努力都失效的时候,之后的行为就开始鱼死网破,都是没有道理的妄动。但这就是女人,女人的内心是属于自己的,男人却往往要顾及社会地位和个人名誉。男人会拿钱来摆平一切,女人却用自己的生命摆平一切。

1954年,北京人艺首次演出《雷雨》。第一阶段演出59场,观众达53000余人。在此轮最后一场的演出结束后,曹禺和全体演职人员在说明书上签名留念。

郑榕老师(记者注:北京人艺老演员,自1954年至1979年,他一直在人艺舞台上出演《雷雨》中的周朴园)给我讲过一个他们家的故事。小时候,家里突然要搬家,他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才听说是邻居家长辈来告状,说你们家的少爷在勾引我们家寡妇。这不滑天下之大稽吗?郑榕老师那时候还是个孩子。他后来突然想起,有一天在阁楼上玩耍,看到隔壁家刚刚过门的寡妇正巧也站在窗口。那家人原本想用这个媳妇儿来冲喜,让病秧子的儿子多活几天,没想到刚过了门儿,儿子就死掉了。新妇成了寡妇,被关在楼上不许下楼,每天有人按时按点给她送饭,像在喂一个宠物。这个女人就那么看着雨,推开窗——郑榕老师很好奇,也怔怔地看着她,看着这个女人。她慢慢地,一件一件地脱光了上衣,伸着手接雨,然后探出头去,把发髻都散开,任凭大雨淋湿自己的头发……这是他童年时代的记忆。

1979年,北京人艺排演《雷雨》,69岁的曹禺(右二)和导演夏淳(右一)与剧组演职员在一起讨论剧本

有一次,郑榕老师给我们说戏,提到这事儿。他说,在繁漪灵魂的一隅,在她生存的某一时空的瞬间,她的痛苦和自己童年所见那个女人的痛苦是一样的。我们今天的演员,有谁体会过这样的痛苦呢?这次在排练场,我把这个故事同演员们讲了。我希望21世纪,22世纪……只要是眸子里闪着光,血管中流淌着血,我们都应该能去体会在那种境遇下,那种死不了的“死”的痛苦。人们为什么要看古董,看文物,看真迹?其实今天的当代艺术可能并不比当年差,但我们还是想看原本,这样才能在审美视野上有了空间感。如果郑榕老师当年没有给年轻一代讲,现在我又没有给更年轻的一代讲,50年后,世人看到的《雷雨》也许就不是现在这样了。所以,创新一定不是原动力,创新只是一种方式,传承是最重要的。我们去听一段经历,不懂也要听,因为如果不知道这世间曾有过这样的情形,将来可能就有问题了。

2004年,老艺术家郑榕指导新排版演员杨立新塑造角色

2004年,老艺术家苏民指导新排版演员王斑塑造角色

周萍这个角色,我和父亲(苏民)在人艺的舞台上都演过。原来去演(周萍),都是要找帅的(笑)。今次新排,我想找一个眼神像鸟一样的周萍,不要再找我这样的(演员来演)了。当然,这次饰演周萍的王俊淇已经很努力了,他也非常帅。周萍这个人物是被老妈子养大的,是遗留下来的孩子,他成长过程中是跟老妈子一起在下厨吃饭,在学校曾被人骂私生子,野小子的。所以他那种自卑感和不自信,怯懦是本性里边的。当他有了性的成熟,有了对异性的渴望,这和他与生俱来的自卑自然就要相碰撞。

可以说文学是一棵树,今年长出几个枝杈,明年又长高了一点,后年被人修掉几个枝,几年之后截枝的地方又长出新的枝杈,但树干是永远往下扎的。哪个剧院都有自己的历史底蕴,我们剧院也有自己的保留剧目,并借此一代一代地培养演员。1954年第一次排《雷雨》的时候,修订版剧本还没有完成,是于是之老师演周萍,如果是之老师演的才是对的呢?今人恐怕已经不能想象。所以我们还是要回到原著本身,周萍和繁漪不是相貌上的相互吸引,而是有相同的苦闷,同病相怜,互相倾诉,在哭泣时接触、相拥,甚至为了报复周朴园而上床。今人已经不能想象,周朴园一年多没回家,一对夫妻可以一年不相见,一年都不交谈……

北京人艺1954年首演 于是之饰周萍(左) 图片自北京人艺官方公众号

饰演鲁大海的演员解天,刚进剧院一年多,这次演的也不错。我希望他再能降点“火”,再收一点会更好。我们有两组饰演周冲的演员,是我(挑选)比较得意的。因为这个角色其实不好找,周冲是用孩子的眼神看世界,用孩子的眼神反映世界,今天的孩子们眼神中似乎都缺少那份干净。我要找的是像小学生那般纯净的目光——我已经68岁了,还在时时告诫自己要用孩子的眼光看世界,平等、平等、平等,尽量不要自满,不自以为是,这种感觉特别好。

1989年《雷雨》的舞台设计陈永祥手绘设计图稿——第一景 注意舞台布景 “房间”是有屋顶的

新排《雷雨》的配乐中我们用到了陆游的诗词《钗头凤》。戏里这首诗就是我读的,同时也用了《钗头凤》的评弹选段。这首诗词写的是陆游和表亲唐婉间无望的爱情,我当年读到的时候就觉得这里面的故事和戏里情节若合符节,“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后来我在苏州,又听到这首诗词的评弹,一下子就找到现在剧里的音乐形象之一。

指挥家余隆曾跟我说过,“你的戏,我们中国爱乐乐团全包。”同时,交响乐也适合《雷雨》的格局,最后选取的是一个以小见大的形式:我喜欢大提琴,以大提琴为主,同评弹琵琶合在一起,三十年前和当下之间就有了音乐形象上的对比。其实,我们这次最晚确定的是音乐,我也不着急动手,音乐是无中生有的东西,连文字都说明不了,是绝对需要灵感的,只能用生命去感觉。现在的呈现的是,舞台上沙发升起,钢琴进入——一定要用世界共通的当代音乐,本来想用吉他,但吉他有地域性,钢琴没有地域性。以钢琴为主调,和大提琴呼应也有衔接,这时候加入一点琵琶,再加一些打击乐器。好像天外的声音传来,安抚人间。

    责任编辑:梁佳
    校对:栾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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