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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推理元老京极夏彦的套路与真诚

卢冶
2016-07-19 15:28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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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极夏彦

1963年生人的京极夏彦,在当今日本的推理圈和怪谈圈都算是元老级的人物了。从九十年代初凭借《姑获鸟之夏》《魍魉之匣》一炮打响,到最近的《西巷说百物语》《百器徒然袋》,他几乎是凭借一己之力,推出了一个“妖怪推理”文学类型,打着他笔下人物“京极堂主”的招牌,多年经营,甚至打造了一个包括影视剧、动漫、杂志、妖怪画和各种妖怪周边的文化产业链,从此衣食不愁,优游地编织他的宏大梦魇。他是那种我们要祝他颈椎好运的高产作家,其作品构成难免像金字塔:尽管读者常因误买了那些量大质均的底层产品(比如《幽谈》《冥谈》)而大呼上当,但顶层的佳作却也一再地激发他们对新作的期待。日本作家原本就喜用对话体和超短句,而京极更是个中能手。尤其讨打的是,他把故事的谜面、谜底以及人物的世界观零敲碎打地散布在漫长的对话和无止境的细节中,一旦阅读开始,你就不能不忍耐到最后,否则就白受这场折磨了。

我们之所以容忍京极诸多的毛病,是因为他是一个拥有一整套稳定的世界观(即使在作家里,这也不常见),并且无时无刻不想“秀”出来的人。在宗教哲学的领域对他进行学理分析完全可行,但最好俗而言之:作为专职的“怪谈师”,他认为世界上没有怪事。也就是说,他笔下特立独行、神神叨叨的伏魔者和侦探,干的是与科学家一样的事情:拨开案件云山雾绕的表相和神秘氛围,拨开当事人各自的主观体验和狭隘的论断,看看实际上发生了什么。

在小说《狂骨之梦》里,京极堂为了说明造成案件“不可思议”的原因,打了一个比方:一天,一只鹤飞来,一个爱奴人(过去居住在日本北海道、桦太等地区的原住民族)一看到它就落荒而逃,因为这个民族认为鹤是恐怖的禽鸟,而同样看到它的和人(大和民族)却兴高采烈,因为鹤在和人的传统中是吉兆。

说开来是如此简单,和人和爱奴人却认为彼此的举动是不可思议的谜。尽管实际发生的,就只有“鹤飞来了”这一件事而已。小说里那海上的骷髅、把丈夫杀死四次的女人,种种的景象,说开来也不过如此。

在京极看来,所谓妖魔,就是掩盖了所来之路的人心。是人心的叠加映射引起了事件,而事件又相互激发,此起彼伏,因蔓不断。当事者一叶障目,迷失在表相中看不到全貌,事件就变成了“怪谈”。而侦探、警察和咒术师,只要找到这个所来之路就好了。

这就是“驱魔”的真正意义,它解释了为什么京极的“妖怪”能够如此完美地与推理小说结合在一起:在现代,“推理”原本就是一种祛魅的工作。以惊悚的谜题把读者高高抛起,再以“合理”的解答让他们稳稳落地。这类文学作品在十九世纪中期出现,正是世界迎接“科学”,与“宗教时代”告别的一个标志。

如今,这种以“谜题+答案”为基本公式的小说早已穷尽了“脑洞”,不能不在故事类型的意义上依赖横向联合,于是出现了历史+推理,日常+推理,穿越+推理,言情+推理……京极的“妖怪+推理”也不过是“之一”。

然而比起福尔摩斯,“京极堂主”和那些奇怪侦探、驱魔师的“加分点”是:他们不仅善于戳破假象,还善于制造假象。这一类作品的代表,就是京极以江户日本为背景的《巷说百物语》系列。特别是新近的《西巷说百物语》,堪称京极短篇集中的“塔尖”之作。一伙奇职怪业的人物聚在一起,成立“损料屋”,接受各种委托,以花言巧语和逼真的变装术在当事人面前演出乱真好戏,直到他们从中认出自己的执念,或者重新活过,或者被真相击溃。“损料屋”的骗术,是用来揭发人最擅长、也最容易引发悲剧的两个习惯:遗忘和自我欺骗。听听他们的豪言:我的舞台,就是这大千浮世;我的观众,就是芸芸众生!要骗就骗个彻底!

《巷说百物语》

这些骗术大师之所以自诩为侦探界(和妖怪界)的阿尔法,是因为他们不但能解决案件,还能像参禅的高僧一样,以案件为“标月指”,来勘破世界的本质。对他们来说,世界乃由不同的主观性构成,其根本的共性在于“我执”。在出道以来的几十部小说里,京极揭示了人的自我保护可以造成怎样的心理奇观和社会“共罪”,而他的“驱魔师”则不厌其烦地向人们演绎,这些“景观”是如何作用于每个具体的人,就像让鱼知道水。

“妖怪”本身就是人心,这一点并非京极个人的创意,而是出自他对传统日本妖怪学的严肃解读。只不过在京极看来,现代的妖魔为祸更剧。如中国作家阿城说,一个国家如不生产一定数量的暴力和色情片用以宣泄,那么现实中的暴力和色情就可能过于泛滥。京极如此努力地描述怪力乱神,未尝没有相似的用意。他曾在一次访谈中说,如果一味追求成为经济大国而排斥了那些美丽的怪谈,国民是不会幸福的。的确,科学的时代,不被承认的现象会造成更大的反弹。人心的异化堆积成了心魔,事件过去了,却在无形处留下了痕迹。而当假象的迷雾消失,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承受裸露出来的真实。

在文学的种种治愈模式中,让人直面伦理责任的那一种最难也最高级,而这正是“京极堂”的任务。骗子大喊“造假有理”,因为天上的星座虽只是人眼造成的错觉,但星座神话却和“星象学”一样,有其独特的价值,可以揭发罪行,也可以治愈伤口。从这个意义上说,京极的故事几乎都是伦理性的。读了他细腻华丽的怪谈,再去读读我国的传统经典《太上感应篇》《楞严经》,念一念“祸福无门,惟人自召”,真是毫无违和感。京极的确对佛家的缘起论和易学的阴阳义理都颇有研究,并将之烘焙成了小说的套路。如“损料屋”自称其买卖的实际功能是填补事件(人心)的缺口,但不能填得太过,成了一座土馒头,那就要“亢龙有悔”了。

使古老的劝善惩恶变得充满趣味性和现代都市的适应性,这是京极的魅力之一,其秘诀却在于找到超越善恶二分法的立足点。“损料屋”和“京极堂”都没有以上帝和英雄自居。他们看到个体与社会之“恶”,总是以“善”的名义发动;他们告诫自己“不可抱着铲凶除恶的心态吃这行饭”、“义贼也不能耍什么威风,毕竟是罪人”。“别滥用同情噢。那不过是我尊彼卑的情感”,并且感恩恶人:“拜这些家伙干了恶毒勾当所致,才有差使可干。”

祛魅与造梦相辅相成,在因果与负债间取得危险的平衡,这就是京极妖怪世界观的基本模式。作为故事写出来的时候,一切都是倒着来的:先是以传统的怪谈或妖怪画中的“典故”作为题引(“噱头”),它们的功能是为作品带来神秘的本格范儿,以及考据和科学的扎实感。在推理界,京极属于半个炫学派。其炫学过程虽然冗长可恶,但最终确实能与主线情节对得上缝。在“正文”中,读者先看到的一团乱麻的事件,它们彼此分散,却有着像纳豆丝一样纠纠缠缠、似有若无的关联。看似生硬地闯进事件中的几个常规人物,如懦弱到欠揍的倒霉穷作家,耿直到欠揍的警察,普通到欠揍的侦探助手,以及明明不会上天入地,却又总给人“游戏神通”之感的英俊到欠揍的华丽侦探,都像没头苍蝇一样嗡嗡乱撞,却在不经意间把一切都汇聚到一起,直到既是旧书店老板又是驱魔师、京极夏彦的自我YY的理想“京极堂”本人出场,施展他的啰嗦功夫,点上那最后的“睛”,让一切揭晓。

以上就是典型的京极套路,读者大可闻一知十。他唯一的真诚就是自我警觉的心境。这种心境使他的人物超越了“热血侦探”的伦理,而往大乘佛教的菩萨靠拢:以无我、无人、无众生、无寿者修一切善法。他们的行为违背人伦,内心却仍“偱正道度日”,如阳光普照无偏私。而所谓“妖怪”其实没什么的特别的,只是套路正好相反吧。

(本文载2016年7月17日《东方早报·上海书评》,原题为《京极夏彦的“套路”与“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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