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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人如何拆穿降凡的乩仙?

吴真
2016-07-17 12:35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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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时期的文人爱玩扶乩降神的游戏,请的乩仙大多跟科举文章养生修炼相关,文昌神、吕洞宾、李太白这三位最是频繁出现在大江南北的乩坛上。不过乩坛也并非神仙的个人专场,有能耐的“乩手”可以先请一位仙界经纪人出现,然后通过他再去请动各位明星大仙。乾隆末年,“有仙降乩巩县刘氏,自称‘雁门田颖’,诗文字画皆可观,并能代请古时名人如韩、柳、欧、苏来降”。

这位乩仙经纪人自称是唐代开元天宝年间的古人田颖,曾撰写《张希古墓志》,他降乩示现之后,还能找来韩愈、欧阳修等唐宋大家一时毕现乩坛。这个消息一下震惊了中州文化圈,大家都找关系前来围观刘氏家里的乩坛,刘氏因此而跻身地方文化名流。可能是乩仙玩高了,田颖还经常降乩到县衙门,有一次恰逢当代大儒严长明(字道甫)在座,严遂问乩仙:“记墓志中云‘左卫马邑郡尚德府折冲都尉张君’。考唐府兵皆隶诸卫,左右卫领六十府。志云‘尚德府为左卫所领’,固也,但《唐书·地理志》马邑郡所属无尚德府,未知墓志何据?”

田颖书《张希古墓志》

严道甫问得很学术,体现了利用金石墓志资料证史补史的乾嘉学风。唐代折冲府府名的考逸工作,正是当时的“学术热点”,大学者钱大昕就曾经从《右武卫将军乙速孤行俨碑》等唐代碑铭搜求出“《唐书·地理志》皆无之”的六个折冲府府名。大概严道甫也致力于此,他用以问难乩仙的“墓志”,指的是乩仙田颖本人撰文的《张希古墓志》(天宝十五载撰),这块墓石一直在西安碑林,乾隆年间又移到苏州灵岩寺山馆,算是一块有名的“唐碑”。

“仙停乩半晌,云:‘当日下笔时,仅据行状开载,至唐《地理志》,为欧九所修,当俟晤时问明,再奉复耳。’”——老实跟你讲,我当年写《张希古墓志》,那是根据张氏家人提供的希古生前事迹的行状,若有疑问,出门左转另请张希古降乩……至于你们拿宋代欧阳修《新唐书》来质疑我们大唐时人,这种问题难道不应该先问宋人吗?欧九嘛,我也是跟他谈笑风生的,下次一起出席乩坛活动的时候,我问清楚这个问题,再来回答你们啊。

老神仙遇到新问题,这次降凡让乩仙田颖感受到凡人满满的恶意,“自是节署相请,乩不复降”。严道甫因为向乩仙提了一个考据问题,自此成为乩坛的打假高手,“即他所相请,有道甫在,乩亦不复降”。袁枚把此次乩坛事件记到《子不语》第二十一卷,题为《神仙不解考据》。

凡间的文史研究者在考索一个问题苦无答案之时,常常生出“让古人复活亲口告诉我答案”的妄念。可是,即使古人神仙真的能够降乩示现,恐怕他们也不明白当代人提问的脑回路呢。因为考据学从来不是神仙日常需要思考的问题。

《阅微草堂笔记》第九卷记载了一个相似的个案。有一天乩仙降临吴云岩家乩坛,自报家门乃是全真道教祖师丘处机(长春)。明清时人多把《西游记》当作“证道书”来读,丘处机是该书作者,也被许多人所公认。所以乩坛上有人问丘长春:“《西游记》果仙师所作,以演金丹奥旨乎?”乩仙批答,然也。有人趁机又问:“仙师书作于元初,其中祭赛国之锦衣卫,朱紫国之司礼监,灭法国之东城兵马司,唐太宗之太学士,翰林院中书科,皆同明制。何也?”

精于考据的清人已经洞悉,《西游记》小说写的是唐代故事,却大量出现明代官制名词。这样一个可以写出好多篇C刊论文的文史考据问题,显然难倒了丘神仙——“乩忽不动,再问之,不复答。知已词穷而遁矣”。

由此看来,清代文人在地理建制、官制方面的知识积累,已让长年没有进行知识更新的老神仙们感到压力山大。还好一般的乩坛扶乩,也就是奉请若干个神仙下凡赠几首仙诗,并不会玩什么考据大冒险。如果乩仙的仙诗写得稍为飘渺仙气,照例会得到观众的膜拜。然而仙诗吟诵也有一个雷区——格律问题。

也是乾隆年间,有帮文人在西湖边上设立乩坛,有一次请的是南齐时钱塘第一名伎苏小小,下坛诗曰:“旧埋香处草离离,只有西陵夜月知。词客情多来吊古,幽魂肠断看题诗。”仙诗所用七律格律是盛唐以后才固定下来的,于是有客问难仙姬:“生在南齐,何以亦能七律?”

苏小小这段妙答,简直可以为现代“穿越剧”代言:他界的神仙和幽魂对凡界的感知并没有因为幽冥两隔而被阻断,“性灵不昧,即与世推移”,神仙一直在看着世间万物。若非如此,春秋时期的孔圣人只认得大篆文字,而当今朝廷祭典的祝词又怎能写以隶书?释迦牟尼不解华言,佛家法事的疏文又怎么能行以深奥的中文骈体?“是知千载前人,其性识至今犹在,即能解今之语,通今之文。”

按照这个逻辑,三国的关公用唐代山东话跟秦琼骂战,南齐的苏小小写得一手老杜式的七律,都是可以有的。纪晓岚评论这段妙答说,“虽才鬼依托,亦可云‘俊辩’矣”。

俊辩,俊就俊在它揭示了神仙界的一条准则:只要神仙的性灵没有湮灭,就能(需要)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更新知识。苏小小的个案证明的是神仙知识系统“能够自带”自动升级能力,而“不解考据”的唐人田颖与元人丘处机的故事却反映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神仙的知识更新能力从来就不是“自带”的!

神仙们名列仙班,只是进入了另一个职场,还要持续经营、不断充电。唐代道士侯道华每天一味孜孜攻书,被誉为道士中的学霸。旁人问他为何如此刻苦,答曰:“天上无凡俗神仙。”在仙界,像唐代的施肩吾、吕洞宾、陈抟那样的进士及第之后才成仙的读书人太多了,侯学霸生怕去了仙界反成落后分子,遂寄望于赢在起跑线上,白日飞升之前刻苦读书。后来黄庭坚就拿这个事例勉励弟子读书:“余谓神仙不读书,亦是一个俗汉。所谓顽仙不如才鬼耳。”

神仙不读书,亦是俗汉一个!不读书的神仙,偶尔降凡享受一把凡人的崇拜,孰知“不解考据”,又被凡人深深鄙视了。当个中国式神仙,心,得有多累。

(本文载2016年7月17日《东方早报·上海书评》,原题为《神仙不读书,亦是俗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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