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不花钱,在北京生存21天:一场关于“剩余物资”的行为实验
从即刻起,邹雅琦进入了一场行为实验,目标是在北京不花钱生存21天。
那是5月1日零点,她身披黑貂外套,手提仿制名牌包,踩着一双浅口黑皮鞋,全副武装地走出中央美术学院大门。为了这个毕业作品,央美学生邹雅琦精心准备,将自己打扮得像个“名媛”。
接下来的三周里,她混进过头等舱休息室,享用一日三次免费供应的自助餐;也借口“等朋友”,获得火锅店的免费零食和水果;甚至预备好 “捉奸”的理由,混入酒店大堂过夜。当她装扮成单身“富婆”逛拍卖会现场,保安殷勤地帮她递水、拍照;在狂扫大半盘白巧克力后,服务生主动询问她是否需要更多。
这些都被邹雅琦拍摄下来,在她的毕业作品展上播放。这场游走在灰色地带,占用“剩余物资”的行为实验也引起了争议和更多的讨论。
在作者看来,“一些人能利用他的物资,极少数人可以利用剩余物资生活下去”,她就是“极少数人”。掌握免费资源的信息,廉价且“美”的物品销售渠道以及拥有体面的外表,也许是这场实验达成目标的前提。这不免让人思考,“极少数人”占有更多的物资,一些更需要“物资”的人,却是多方面的匮乏。
而在21天里,邹雅琦的身份从未被识破,则是实验引发的另一个话题了。
邹雅琦 本文图片均为受访者供图
【以下为邹雅琦的口述】
2017年8月,当我收到中央美术学院的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感到憧憬,又有些畏惧。
很多人说,“美术学院毕业就是失业”,我怕自己像做了一场梦,之后没能过上理想的生活。
我开始关注在北京的生存问题,我发现北京的房价、房租年轻人很难支付得起。如果毕业后,我从事和专业勉强相关的工作,月收入1万元,租房可能花4500元,只能租到一个带独立卫生间的小房间,不算水电费和其他的生活成本。
所以我会往深层思考,能不能在北京不花钱生存?
2021年5月1日-5月21日,我在毕业创作中实践了这个想法,在北京不花钱度过了21天,并且像“名媛”一样优雅。我在社交媒体分享了创作过程,遇到争议的声音,我就给对方点赞,这说明对方有一些思考。也有人说我是“真名媛扮假名媛扮真名媛”,但其实不是的,我为什么会看起来像名媛?是经过精心设计的。
首先,在服饰妆容方面,我想打造一种有钱有闲的状态。我的朋友赞助了我一件丝绒质地的运动服,是一个设计师品牌。另一个朋友赞助了一条假的名牌项链。我用妈妈赞助的启动资金,购买了一个2700元的假名牌包,买的时候卖家就告诉我,柜姐看不出来是假的。我还准备了一个10元钱的迷你夹板、发油、洗发水、一个兰蔻的美妆盒及一些卸妆湿巾,兰蔻的美妆盒是一个临期产品,只花费了100元。
生活中,我没有接触过名媛。我关注了社交平台上一些比较符合“名媛”刻板形象的博主,学习她们的穿衣打扮。比如我关注的一个“00”后小女孩,她经常妆容精致,和其他姐妹在酒店喝下午茶或外出度假,视频里分享自己的穿衣打扮,展示漂亮的钻戒、名表。我的妆容也是模仿博主,以黑白红三色为主。我会把自己代入环境中,想象自己是个有钱有闲的名媛。
但在不同的场合我会扮成不同的人,如果我想混进头等舱休息室、五星级酒店或者拍卖行,我就得扮成名媛,因为这些场所的剩余物资较多,名媛这个身份更容易接触到剩余物资。而在海底捞、宜家家居和超市,我又会扮演其他身份。
我制定了21天的行程计划,并踩点了近百个衣食住行场所,实际派上用场的可能只有20个地方。吃的方面,我踩点了一些购物商超,其中一些有很多试吃的东西。我也找了艺术展的开幕式,因为每次开幕式的点心非常好吃,通常开幕式当天也会有晚宴,我就会把这些剩余物资收集起来。
住宿方面,我(踩点过)所有 24小时营业的地方。当时由于疫情,周边24小时营业的书店和咖啡厅,基本关了,只剩下一家咖啡店还在营业。我晚上在那里待过,趴在桌子上休息,那里提供免费的水和糖。酒店、头等舱休息室等地方也可以过夜,我倾向选择距离近,“油水”多的酒店,比如在拍卖行、艺术展开幕期间,但画廊周在4月中旬举办,5月份艺术展比较少。
21天生存实验
5月1号的零点,我从中央美术学院出发,带了两个手机和一个迷你三脚架,其中一个手机别在腰带上用于拍摄。假名牌包里装着美妆盒、七双一次性袜子、20条一次性内裤,及部分洗漱产品。
我身上穿着丝绒运动服,披着黑貂外套,没有带换洗衣服——拿不了那么多东西,而且有一些剩余物资可以使用。我提前列好清单,不同服装品牌的退货期限及退货条件,比如有的要求服饰不能被穿过;有的只要吊牌完整,服饰没有被清洗过,就可以30天内退货。
离开学校后的第一站,我去了学校附近的一家女仆酒吧,我从小就看动漫,喜欢这种日本文化。我向女仆酒吧的老板解释了我的整个计划,他让我在漫展上帮忙宣传,允许我漫展期间晚上睡在酒吧里,并帮我买了一张190元的机票,报销了我往返机场的车费。
5月4日,我拿着提前打印好的假的兑换牌进去头等舱休息室,最开始很紧张,觉得自己不属于那里,在休息室里待了三天,我很快适应了“名媛”的身份。休息室里,自助餐每天开放三次,每一餐我都去拿了很多吃的东西。负责收拾餐具的工作人员也没有说什么,他们只是忙于自己的工作。
贵宾休息室楼下是GUCCI的店,我告诉柜姐,“我的东西散落一地,能不能给我一个袋子。下次有时间的话,我会来消费。”柜姐犹豫了一下,她可能觉得我突然找她要袋子很奇怪,但她还是给了我一个。这套话术是我临场发挥的,可能是我太莽撞了,后来才知道,GUCCI的袋子在淘宝上卖20元/个,而我免费索要的过程不超过一分半钟。
5月8日,离开机场后我回到望京。在海底捞,我没有维系名媛的身份感,而是假装自己“在等朋友”。员工很同情我,他们抱着基本的善意,给我盛汤圆,端水果。看到我一个人坐在餐厅外面,还会让我去沙发上休息一会儿。大家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但很有人情味。
朋友们对我的创作也很感兴趣,他们也想来体验一下。在宜家家居的时候,我选了一个床上有很多抱枕的样板间躺下,朋友就睡在旁边,我们尽量扁扁地睡在里面,不被工作人员看出来。
邹雅琦在宜家休息。
在中央美院美术馆的展览上,我领取到了免费的烤馕,在学长制作的展品汽车里过夜,在残疾人无障碍卫生间洗头发。朋友们玩累了就去花钱吃饭,我坐在他们旁边,他们吃他们的,我就继续吃自己的零食。
5月11日,我决定从望京走到市中心(全程近20公里)。我实在太累了,就下载了一个交友软件,希望搭车到酒店,再在酒店大堂甩掉对方。但配对上的五六个人可能觉得这么漂亮的女孩不会这么快答应去酒店,像是仙人跳,计划就落空了,我就去贵州大厦的大堂睡了一晚。
到达市中心后,我去了一家五星级酒店的拍卖会现场。印象最深的是,遇到了一个很殷勤的保安小哥。他离开自己的工作岗位,给我送茶、送咖啡和水,主动帮我拍照。我没有给他任何暗示,只是看起来像一个独自前往的单身富婆。他当时很想加我微信,我不想让他失望,也有点期待他接下来跟我说什么。微信上,他对我嘘寒问暖,“姐姐买了哪件藏品?姐姐今天在干嘛?姐姐工作累不累?“我没有回复他,觉得有些内疚。
在另一个艺术品拍卖会夜场,我从朋友那里拿到了邀请函。现场有白巧克力、鹅肝点心等。我吃掉了大半盘白巧克力,因为实在太饿了,工作人员问我,“好不好吃”,我说,“好吃好吃”,工作人员就让我好吃多吃一些,不够的话,他叫后厨再送一些。
这21天里,我休息不好,是一个很疲惫的状态。本来想蹭车去不同的地方,但大家都不太信任,只蹭到了一次车。20日晚上,我在酒店的拍卖夜场遇到一个比较好说话的藏家,我跟他说,“手机没电了”,对方帮我送到了望京附近的一家酒店。在车上,我还蛮紧张的,寒暄了几句当晚拍卖会的情况。
晚上,我在不同的五星级酒店过夜。我设想过,如果被盘问到为什么一直待在大堂,我就用“捉奸”的理由和工作人员解释。但没有人来询问,唯一一次被问到,是我坐在酒店大堂的消费区等拍卖会开始,我说自己刚退房,正在研究拍卖会的图册,等朋友来,就没有再被打扰。
邹雅琦拍摄的酒店游泳池。
邹雅琦在酒店健身房。
在酒店里面洗澡,我之前签的名都是《三国演义》里的人物,直到第三次我签了“811 远坂凛”,一个我最喜欢的动漫名字,酒店服务员觉得异常,核实后发现没有这个人。服务员有些慌张,我和她解释,“我没有续费,但我想在约会前补个妆”。可能我也没有给她带来麻烦,她就给我了一个手牌。
21天里,最美好的体验是我收留了一只小猫。我路过的一家画材店,门口有两只猫,我以为它们是野猫,就拿出一些从酒店拿来的食物给它们吃。画材店的老板娘告诉我,“如果你很喜欢猫,它们两个下了一窝崽,你可以带走一只”。
我家里原本有一只猫,现在它们两个关系很好,每天都和我生活在一起。
邹雅琦带走了其中一只小猫崽。
“我不是名媛”
现实生活中,我不是“名媛”。
我出生在湖南的一个普通的中产家庭,没有买过爱马仕、GUCCI等奢侈品牌。但是我非常会买东西,我可能花十块钱买到华伦天奴衬衫——像在国际学校以及别墅区附近有开慈善商店,一些人把他们的东西捐到这个地方,义卖出去。
我和我的朋友们都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买货渠道。比如说我想买一件满意的外套,别人可能只用淘宝,我可能会用阿里巴巴批发网、闲鱼、拼多多、淘宝、京东,甚至去国外的拍卖网站、雅虎拍卖等渠道。我们学习艺术,会更喜欢美丽的东西,我和朋友们又相对贫穷,就会尽量低成本买到很好的东西。
我的父母和大多数父母一样,几个月前,还在催我考教师资格证,回家乡做一名中学老师。他们每年都会跟我提这个事,我都说,“好的“,但应该不会去考,或者是考一个证应付他们。他们比较少肯定我的作品,直到前段时间,父母来北京参加了我的毕业展和毕业典礼。妈妈看了关于我作品细节的报道,才慢慢理解,我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作品。
生活里,我很少尝试角色扮演,可能因为身边的人都太熟悉我了。但高中的时候,我捉弄过我的同桌。同桌是一个比较自闭的女孩,不愿意和我说话,我就和她说,我有一个双胞胎妹妹,告诉她我和双胞胎妹妹有哪些不同。有一天,我化装成双胞胎妹妹,出现在教室门口,她很惊讶了,第一次开口和我说话,“哇!你是妹妹,对吧?”后来她知道被我耍了,就不和我玩了。
高二的时候,我在北京上美术考前班,那里只许老师坐电梯,不让学生坐电梯,打饭时给老师大鸡腿,给学生小鸡腿。我就假装自己是代课老师,这样就能坐电梯,能自由出入封闭式管理的校园,菜也给我打的多一点。因为很多大学生会来考前班教课,当时我和大学生只差一两岁,打扮的也蛮漂亮的,没有被识破过。
在大兴机场拿着提前打印好的头等舱休息室兑换牌子,我还是比较紧张,后来越来越放松。甚至觉得越来越不像自己,我缓了很久才缓过来。比如我去一家咖啡厅,我就会想这里有免费的开水,免费的冰块,免费的砂糖和黄糖,还有免费的纸巾,我看看营业时间到12点,那太好了,有点像职业病。
邹雅琦打包的免费食物。
平常,我蛮恐惧社交的,对多数人都是一种比较封闭的状态。第一次认识对方的话,我可能会假装热情,寒暄两句之后,就担惊受怕地躲开。但为了这次毕业创作,我需要豁得出去。
一天早上,我混进酒店的餐厅吃早餐,对面是一桌北京大爷,我特意明目张胆地连吃带拿。当时有一点小小的坏,觉得北京大爷的反应会很有趣,一个光鲜亮丽的少女,居然“偷”东西。
如果被拘留的话,我会乖乖服法。我没有和导师讨论过可能被拘留的情况,但我觉得他们能理解有一个激烈的冲突,能给我的作品带来更深的一个思考。我规避得很好,只有那么一点点小冲突,都是很顺利的,我觉得这也是真实的,只有在电影里面才会出现激烈的冲突。
剩余物资、瞬间与永恒
毕业展上,我准备了一个可以坐下12个人的沙发,这样观展的人累了,就可以在沙发上休息。我还想过偷偷准备一些酒,因为我在外面靠免费的酒,也生活了好几天。我甚至想过有需要的人可以在我的展台下面睡觉,但出于安全考虑,只保留了沙发的想法。
邹雅琦的展位
我想要把自己的沙发、酒、展位分享给大家,回馈这21天我使用的社会资源。当然,也有一点小私心,希望大家能坐下来多看看我的作品。
我还设计了一个“使命必达”环节,在展位上留了很多便利贴,希望大家留下心愿,我去帮助大家实现。这个环节是来自导师的建议,老师觉得我拿了21天的社会资源,得还回去。这出于对一个作品完整度的考量,也升华了作品的主题。
“使命必达”的环节, 我把收集到的纸片分为三类。一类是我可以帮助对方做到的,比如说有人想领养狗狗,我就把一个收养流浪动物的组织推荐给他,有人想看我穿着睡衣去星巴克,这个也很好完成,我就去做了。另一类是需要我在纸条上面回答问题,比如有个小朋友画了一个迷宫,希望我能走出这个迷宫,但我走了一半,没有走出来,我就在底下写,”不好意思,没有走出你的迷宫”。还有一类是我没办法做到的,比如有人许愿,“我也想考上中央美术学院“,”我希望我能考研成功“,”希望我和谁谁谁天长地久“,我就没办法帮他实现,所以我只是把它们收集起来。
毕业展刚开幕的时候,我遇到一位奶奶,她翻看我的毕业创作宣传册,上面醒目地写着“白嫖名媛在北京21天的收获“的标题,她建议我将“白嫖”的“嫖”改成“漂流”的“漂”,我觉得这个想法很棒。
也有观展的观众提出,如果我是位男性或者是位不漂亮的女孩子,这21天是做不到的。但我觉得如果是中年男性,也一定有别的办法去伪装。
我给这个作品起名叫“瞬间所有制”,想讨论的是瞬间和永恒的关系。比如20号晚上,我独占了近一亩地的一家五星级酒店大堂,酒店里陈列着几千元一束的鲜花,就像我瞬间拥有过一样。
一家酒店大堂摆满了玫瑰花。
我在这21天里利用的剩余物资,不能说它是漏洞,或是浪费,它是一个灰色地带,一个中间余地。一些人能利用他的物资,极少数人可以利用剩余物资生活下去,在这21天里,我就是那个极少数人。
但我没有说过“假名媛实验”,可能一些营销号侧重宣扬我是“假名媛”的身份,这是一个吸引眼球的爆点。 “名媛”只是我扮演的比较重要的一种身份,更容易和别人建立信任,获得剩余物资,但在不同的场合,我会扮演不同的身份。
如果说这个创作还有遗憾,可能是21天时间限制,我做的还不够彻底,因为要考虑后期布展、剪辑视频。如果重来一次,我肯定希望扮得像一个真正的名媛,碰到更加意想不到的资源,我觉得会更加精彩。
现在,我被一家艺术机构签约了,终于敢说出自己想做一个艺术家的理想。最近有很多媒体来采访我,也给我带来了一定的成就感,我已经进入下一阶段的创作,目前,我在拍摄一个影像,表达有关东方主义的话题,新的作品会在10月28号在日本东京银座展出。我在社交平台开了一些账号,想把这21天完整的经历发在网络上,也会更新我接下来的作品,因为网络是大众接触艺术的一个途径,我希望能做一个艺术传播者。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