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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向度的宝玉
单向度的宝玉 原创 维舟 维舟
《红楼梦》的弹幕里,有一个观点近来颇为盛行:“宝玉始终不明白,只有努力仕途经济,他才有能力真正保护这些女孩子。”
如果说这只是一番反讽式的感叹倒也罢了,但它所激发的讨论似可证明,这其实的确折射出当下一种真实的社会心态。其意无非是说:现实才是第一位的,即便你珍惜自己的某个理想,也得先屈就现实,才能守护住理想本身。
这乍看是认同现实,其实是强调“只有利用现有制度安排,才能实现自己的个人目标”。与其说这是“务实”,不如说是“世故”。
确切地说,这倒也不像以前的老辈人那样,直接嗤笑“理想又不能当饭吃”,而只是“如果你想要A,就得先做B”。它既突出别无它途,又自信在向上爬的过程中自己不会被改变,仿佛宝玉在努力仕途经济之后仍然是当初那个宝玉,而不会变成贾政、贾琏这些原先自己觉得面目可憎的人物。这恐怕确实是大富大贵出身的宝玉所无法理解的,因为这说到底,其实是底层小人物的奋斗梦想。
如果对文艺的审美正是社会感觉结构的可靠指针,那么这意味着中国人确实正在“灵魂深处闹革命”。套用一下马尔库塞的名著《单向度的人》,这可说是“单向度的贾宝玉”——那当然已不再是《红楼梦》中那个对“禄蠹”的仕途经济之路深感厌弃、有着超越性精神追求的高贵人物,而变成了“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按照马尔库塞的洞察,现代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后,都会培养出一种单向度的人,他们完全肯定现实生活、没有超越性的批判维度,那甚至并不否定和拒绝文化价值,“而是通过把它们全盘并入既定秩序,在大众规模上再生和展现它们”。代入到当下中国社会的语境中,这大抵就意味着把“理想”纳入“现实”的轨道,并让社会大众都自觉地认同这一点。
这并不是偶然的。事实上,中国文化的主基调一直以来都是相当推崇“现实”而排斥“理想”的——宝玉之所以可贵,原本就是因为他身上那种异类的自觉意识,不肯走父辈为他安排好的人生道路,也因此成为唯一洞察现实和人生悲剧的人物,所以鲁迅才说“悲凉之雾,遍被华林,呼吸领会之,唯宝玉而已”。
现在讽刺而可悲的是,像他这样以批判的眼光审视现实的高贵性,如今却被一些人视为“不现实”而加以批判,仿佛他只是一个未能守护好姐妹们的失败者。
和朋友聊起,很多人对这种微妙但不时可见的社会变化感到触目惊心,尤其这样的心态往往还更多见于90后身上,于是有一种直觉的反应是“这届年轻人不行”——但与其这样宽泛地责备一代人,倒不如去理解他们为什么会这样。
在某种程度上,这恐怕与近些年来全社会弥漫的边界收紧、竞争激烈、内卷化、阶层固化的焦虑息息相关,因为这会让很多人产生一种“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的内心意识,迫使他们在一个被挤压的空间里自我妥协。
近些年来最流行的宫斗剧,正折射出这样的意识。以家为原型,中国社会的很多单元都是封闭结构,在现实面前,弱者的反制手段不多,身在其中通常只有三种选择:忍、斗、死。后两者或许还可简化为“拼”——这个字在汉语里意味复杂,既是勤奋肯干(“爱拼才会赢”、“太拼了”),又指豁出去死斗(“拼死一搏”),“拼命”一词还既指极其努力,又指跟人剧斗。
只不过以前的大家庭多强调“忍”与“让”,所谓百忍为安,近代以来则一变而强调“斗”与“争”。最终,习惯了这样的思维,有时明明另有出路,也会视而不见,偏要挤在泥坑里不死不休。
虽然宫斗剧的背景是古代的,但其中的心态则与现代社会的上班族无异。换个视角来看,或许也正是这些世故的利用规则向上爬的人,才维系了中国社会的“超稳定结构”;但与此同时,如果这种稳定不能带来现代社会所需的动态调整,那么它所导向的很可能是表现为停滞的“内卷化”:密集投入,却不能转向更高级的模式。
当然,你也可以说,这是小人物的成长与觉醒:主动拥抱现实社会的异化,利用规则来谋求个人的成功。这与批评宝玉“不现实”的思路,其实系出同源。
“中规中矩的回报是,除了你本人之外的每个人都喜欢你。”
如果多了解一下如今年轻一代的心声,你可能会发现他们身上并存着两种矛盾的倾向:一方面非常自我,渴望自由,乃至“一言不合就辞职”,似乎不像前辈那样还会为了现实苦熬;但另一方面,他们又觉得自己生不逢时,面临着空前激烈的竞争,不像60后、70后那会即便苦,但至少机会多,经过自己一番努力也有希望实现。
有时,这其中甚至埋藏着某种怨恨,因为很多机会都已被这些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前辈卡位,而他们却还反过来抱怨年轻一辈不能冒尖是因为不像前人那样能抗压了。
在某种意义上,这也标示出中国社会正在进行中的结构转型。1985年,日本经济正面临转变的前夜,堺屋太一出版了《知识价值革命》,颇有预见性地指出:以往那种以大量消费为荣的扩张型经济已将到头。
他回顾历史指出,当一个社会对物资生产量的增加感到绝望,这种绝望感将由于不可能再开拓新领域、新边疆而显露出来,社会结构由开放渐渐转向封闭,而人们也将由于自由时间的过剩而转向内在。三十多年后,一个日渐富裕的中国社会也正面临同样的问题。
但这难道意味着宝玉那种精神追求不值得向往吗?绝不是的,恰恰相反,那种自觉地不按有序的规范方式生活才可见其高贵。正如有评论说的:“几百年前在大观园群芳中,宝玉的知己就唯有黛玉,也不指望几百年后会有大量人理解他。”
确实,真正的关键并不在于如何“成功”,甚至也不是得到多少人的理解,而在于如何成为自己,并始终忠于自己的内心。
*已刊《财新文化周刊》
原标题:《单向度的宝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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