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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离不开一个地方,是因为你的胃离不开那个地方

2021-10-21 19:4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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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莞,一个人的美食》(节选)

作者: 塞壬

————你离不开一个地方,是因为你的胃离不开那个地方。一个湖北人在东莞十几年,最先背叛的就是她的胃。

01

糖水,糖水

我以为糖水是上天馈赠给女人们的。滋养,甜,滑润,这样的字眼唯有女人去消受。然而在广东,大街小巷,四处遍布这糖水小店,男人女人走进去,要了绿豆沙,银耳莲子羹,小小的盅,精致的小匙,慢慢地,一勺一勺吃完。古书上说,岭南素有毒气,一般我们理解为热气了,热气横生的广东人想了很多法子对付这让人躁动不安的热毒,凉茶应运而生,然而凉茶有药性,是损底子的。要想除掉这热毒,还能滋养人,这宝贝就是糖水了。

我出生在湖北,广东人说的这种糖水,以前我们是当作真正的补品炖给女人喝的,相当隆重,光是银耳,冰糖、枸杞、桂圆,都是罕物,哪知广东遍地都是,喝个糖水跟吃根冰棒一样随意,真让初来乍到的我感到汗颜。工作晚了,办公室的负责人就会叫上糖水给我们当宵夜,几个同伴逛街累了就溜到糖水店里休息一会,既可以蹭小店的空调,又能喝到冰甜的糖水。

先前住在长安咸西,租的农民房,房东与我们同住一楼,房东太太是一位热情的长安本地妇女,胖胖的,很爱干净,讲的普通话很难听,但勉强能听懂。盛夏,每每晚餐后,她都会煲一大锅糖水,然后按我们的房号叫我们拿碗自己去盛。绿豆沙,红薯,银耳百合,海带绿豆,花样不少。看我们盛,她在一边说,多添些啦,多添些。有时,我们懒得拿回房去喝,就在她家的客厅喝完,一大屋子人,都是租户,大家聊天,你老家哪里啊,我江西,你哪家哪里啊,我湖北……对于一个异乡人来说,能记起的温暖总会有这些人和事,那糖水可真甜啊,有沁人肺腑的清爽之感,莹亮晶甜,没有浊气,像喝了清甜的雪花水。

去酒店吃饭,最后一道上的就是糖水,如果有人特别为你点了木瓜炖雪蛤,你一定要感谢他的那份体贴。能够为你点这道糖水的男人应该是一个入微、细致而又慈悲的人,你喝的每一口晶甜里,都有一份他的心意。只是在十年前,我并不懂得这样的情怀,潦潦草草地喝完那人为你点的木瓜雪蛤,说了一句面上的谢谢,没有细品,没有考量,错过一份心意,也许还错过了一个人。

02

打包一份肠粉

广东的早餐,除了早茶,我最愿意吃的就是肠粉了。第一次听闻,以为是猪大肠煮的粉,顿时捏住鼻子,皱着眉,打开便当盒一看,却是卷筒状的白胶体,晶莹剔透,可以看见卷在里面的鲜虾,透着红,韭黄明亮,香菇切成细末,一样清晰可见,两根碧绿的菜芯烫过,并头摆在上面,甚是养眼。用竹筷挑起来吃,香糯,鲜甜,只一个感觉,一份做早餐,量略嫌少。

那个时候,我过着吃早餐的生活。早上去公司上班要打卡,分秒必争。然而,我还是乐得站在那里排队等一份鲜虾韭黄香菇粉,自带便当盒,站在满是雾气的蒸屉前,看着师傅往屉里撒了一层湿汤粉,迅速地把活虾、韭黄和香菇末撒在上面,然后把蒸屉推进去,只一会,他就拉开铁皮抽屉,白白的雾气弥漫着他的脸,等我看清楚时,他已拿着个小铲子把蒸熟的粉刮起并卷成圆筒,把虾、韭黄和香菇卷进去。四根肠,摆进我的便当盒里,然后我自己去桌上洒酱油,提走。

肠粉好吃,只能在外面吃,在家里恐怕是做不来的,因为它需要一个特殊的设备。肠粉的店子招牌一般叫做肠粉皇,装修得色彩明快,柠檬黄和大红的底色,鲜黄色工作服的女孩子很有朝气,有一张甜甜的笑脸,一进去,人就食欲倍增。我在长安吃肠粉素来吃两份,选上午十点多钟去吃,一份鸳鸯粉,一份牛肉粉,吃完,午饭也省了。有一次,跟一个年轻的记者外出采访,误了午餐,两个人都很饿,从乌沙工业园出来,刚好路边有家肠粉皇的店子,两个人径直走进去,还未坐定就点了两份。结果先上了他的那份,猪肝的,我急巴巴地翘首等着我那份,不到一分钟,我的鲜虾的也端上来了,一回头,年轻人居然把他那份肠粉吃完了,渣都不剩,不到一分钟。他尴尬地看着我笑笑,我忙对服务员说,再上一份。后来,我把这个典故惟妙惟肖说给办公室的人同事听,大家都笑得捶桌子,年轻人追着我打。

后来我在长安图书馆工作,办公室有三个年轻人,两男一女,我算是一个前辈了吧,打完卡,我们在办公室开始想着去买早餐,这种事,不会轮到我跑腿,年轻人就会问,塞姐,今天吃什么,肠粉。时间一长,他们也不问了,直接带份肠粉过来,反正错不了。

03

白灼芥菜的诱惑

在我湖北老家,芥菜只用来做咸菜,不会在幼嫩的时候采摘,一般要等到它长得苍绿肥硕,大大的叶子和粗硬的笋杆,等到它开花,在一个阳光毒辣的夏末采摘,然后洗净,再晒上一个日头,揉盐装罐,用砖头压好,半月许,开坛炒食。我们爱吃的酸菜鱼,就是用这种腌好的酸芥菜下的料。

广东人把这种又老又苦的东西用来鲜食,这是我们先前从未见过的。更加难以理解的是,吃法非常寡素,像个和尚菜。不见油,清水,盐,翠碧的青菜被开水灼过,码在盘上,蒜蓉堆在那里。这就是广东人所说的白灼芥菜。凭我对这个做法的理解是,它完全保留了青菜的原味,那么——只有有特殊口感的食材才配这么去保留它。说实在的,但凡白灼的食材对口感的要求是相当苛刻,不是谁白灼一下就能入得了口。它必须得鲜美,比如白灼虾。那个味道想必不用多说了。现在,白灼芥菜,摆在你面前,清汤寡水,绿得养眼,它开始挑战你的味蕾。然后首先迎面扑来的却是一种野蒿般的清香味,一般太多野菜都会有独特的芳香,具有某种挥发性的香精油,有山野的品性。白灼芥菜可能就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最大限度地保持了这种清香,肥嫩的长杆,注满了鲜甜的汁水,咬开,脆爽利落,而口齿留香。只转一圈,就看见一汪清水在盘里。

在东莞吃的白灼芥菜都是在大酒店里,齐头码着端出来,这是在鱼肉上过之后出来的,很是爽口开胃,几乎没有人不喜欢。我有一个朋友在莞城写诗,他有一个极有意思的习惯,跟他在一起吃饭,等这白灼芥菜被人家吃完,他独要了这芥菜清汤,用来拌饭吃,说是香甜无比。我在他的怂恿下,也吃过一回,香是香,但不至于像他那样,把这汤拌饭三口两口就扒完,还意犹未尽,似乎那虾蟹鸡鹅就那么回事似的。

看上去这么简单的一盘菜,做起来却不容易,我在家里试过几回,都难以做出那种清澈、芳香的汤汁来,一律地,我的汤汁浑浊发绿,要不就是菜叶发黄,没有新鲜的碧翠之色,向人家讨教了几次,仍然没有做好过一回,也不知道问题出在何处。想来,这里面是有一个火候方面的度的问题,不好把握。后来才知道这么鲜甜的芥菜叫做水东芥菜,是广东电白的特产,然而,我也吃到过不是电白产的芥菜,也白灼,清香依旧,但却有淡淡的苦味,正是这个苦味让我想起家乡的老芥菜,之所以这微苦的白灼芥菜还存在,我想是因为太多的人,恰恰喜欢这微苦的味道。独特,微苦过后才泛出清甜。

04

排骨藕汤

是哪一年,我在宿舍煲排骨藕汤,忽然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住对门的同事。她探头问,你在煲排骨藕汤吗?我说是啊,没经过我允许,她就跨了进来。径直奔向我的厨房。

只有湖北人才会对排骨藕汤如此敏感。在东莞,唯独地道的东莞菜反而少有人吃,要知道,这个城市的主要人口是外来人,这么多年了,东莞人也吃辣,到处可见火锅店,湘菜馆遍地开花。即便是东莞本地菜,端到外地人跟前,人家也是要加辣的。文化的融合和渗透,在饮食方面尤其突出。我在东莞听到一个新鲜的名词叫做微辣和中辣,我想,这一定是为了适应广东人的口味才对辣进行了分级,这个说法,在内地鲜有所闻。什么是东莞菜,要我说,东莞菜就是无法定义。它是个复杂体。

然而,全国各地的口味虽然在东莞荟集,但地道的地方名菜在东莞很难吃到原味。比如排骨藕汤。是东莞人做不出湖北口味的排骨藕汤吗?当然不是。究其根本,东莞根本找不到湖北的藕,那种细长的、稀节的、一折断就连密丝的粉藕。东莞的藕,不论饨多久都不会烂,吃起来是脆的,而且汤汁清亮,寡素,不见浓香。我相信每一个在莞的湖北人都会想念家乡的排骨藕汤,汤稠,藕粉色,咬开饨烂的藕,依然是扯不断的白色细丝,可以看见莹亮的小粉珠,这是淀粉的结晶珠子,粉腻,清香,还有天然的甜味。

藕不好,我一般不会在东莞做排骨藕汤。有老乡过完春节返莞,给我捎来了几段湖藕,斜切了寸段,把排骨捡稍肥些的一同装进砂罐,一次性添足水,不加任何料,用大火烧开,然后拧文火慢慢炖。只有正宗的排骨藕汤的香味才能吸引湖北老乡的鼻子,她跨进我的家门,奔向厨房,揭开砂锅盖子,很享受地做了一个深呼吸,我了解这个深呼吸对于一个异乡人有多受用。见我微笑,她拿起汤勺舀来尝了一口,咂咂嘴,然后说了这样一句话:真像是我妈做的。

我听了竟感动起来。忙问她老家是湖北哪里,她告诉我说是洪湖。哦洪湖,湖北产藕区啊。在一个洪湖人面前不必多谈排骨藕汤,我知道她能品出最精微的藕的味道。那是故乡的味道,不必说出,只身在外的人都感同身受。

05

谁的火锅

忽然发现,身边的东莞人很能吃辣。其实广东也是有自己的火锅的,他们叫打边炉。热气蒸腾的岭南地区实在不适合吃辣辣的火锅,尽管他们有黄振龙凉茶。广东人打边炉,最初少有辣味,把汤煮开,往里面涮肉、涮菜,大家围在一起吃。没有辣味,实在是不能叫做火锅吧。就我有限的视野里,东莞人爱吃火锅的程度实在让人不能不服,盛夏的三伏天,开放式的火锅店在晚霞烧红的傍晚就坐满了人,每一个位子的上方都配有吸油烟机,自助式的长廊,活海鲜养在泡沫筐里,货源充足,牛肉卷,羊肉卷,红白相间好看极了,碧绿的青菜码得齐齐的,人们穿梭其间,拿着瓷盘和不锈钢夹子在尽兴挑选。露天的大排档,到凌震四点才收档口,主打的火锅,人们从头吃到尾,直吃得酣畅淋漓,被汗水浸透。

在打工的时候,碰到一点高兴的事,大家伙就会选择去大排档吃火锅,氛围好,吃得饱,能过足瘾。2003年,我在东城工作,有时加班晚了,主任就带我们去宵夜。两个东莞本地小伙子因为不能吃辣,常被我们这些姑娘笑话。然而,这两个年轻人很不服,有一次,竟然挑战来自重庆的姑娘小艺,那一天我们没有点鸳鸯火锅,采用了全辣式,仿佛是赌气,两个小伙子把一大把干红辣椒全撒进汤料里,只舔一口汤,舌头竟像被火点着了一般,就连我素来极能吃辣的湖北人也认为,太辣。小艺姑娘开始跟他们拼起来,只吃得披头散发,嘴唇出血,还大呼过瘾,而那两个东莞本地小伙子疯了般,似乎对辣产生了免疫力,辣对他们完全失效了。在不相上下之际,这两人又抓一把干椒洒进汤里,我们一干人彻底不能吃了,小艺也只好投降。我看着他们,心里寻思,不能吃辣着实是不成立的,只要毒不死人,两眼一闭,往嘴里猛塞,管它什么滋味,咽下就行。后来才弄明白,有一个东莞小伙子想追小艺姑娘,这吃辣的本事不能击败她,或者说,不能跟小艺一样能吃辣,那能走到一块吗?

然而,辣毕竟是个极有魅力的东西,只要沾上想要放弃是不可能的。这么多年了,我看到很多东莞人由不吃辣到无辣不欢,火锅席上,能横扫一切原本能吃辣的内地人,谁能说,这火锅到底属于谁呢?

06

三份白切鸡

对于一个异乡来说,第一次吃白切鸡一定会有深刻的印象。通常是咬了一口,看到骨头上的血丝就把筷子放下了,然后大声地招来服务员质问道:这鸡肉没有弄熟。接下来的尴尬在日后回想起来甚是有趣,想想,外国人吃牛扒要吃七成熟,图的是个鲜嫩,这白切鸡自然也是一样的道理。

2005年我在常平一家广告公司工作。当时总会有一些小小的稿费单寄到公司,同事们就嚷嚷着要我请客吃饭,我看稿费单那几十元钱,每每听到这种话都没有回应,背后有同事笑我小气了。有一次又一个五十块的稿费单寄过来,我实在招架不住同事们的热情,只得说晚上请大家吃饭,他们就把地点定在了一家生意不错的广式食府。

来了八个人,我捏了把汗,显然,在这种广式食府,没有五六百元,根本就吃不到什么东西。我们坐定,同事们拿起餐牌,开始熟练地点菜,铁板牛肉,茄子煲,清蒸桂花鱼,白灼虾……当然会有白切鸡。我已经豁出去了,不再去想钱的事情。第一个菜端上来的就是白切鸡,仅三分钟,这八个人就一抢而空。吃完,一个女生意犹未尽,嚷着,这白切鸡怎么这么少的份量,我才只吃了一块。她喊来服务生,要求再点一个白切鸡。我刚扫了一下价格,一份要79元。

我的心痛了一下。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不料被她察觉,她嘻笑着,哎呀,我们把阿红吃穷了,还是不点了吧,不点了。我连忙跟服务生说,点吧点吧,一顿饭还能把我吃穷?点!第二盘白切鸡端上来,我就没有伸筷子,很快盘子又空了。更离谱的是,那位女同事竟要求再来一份,那顿饭总共点了三份白切鸡。我恨死白切鸡了。结账时,总共吃了七百多块。这帮家伙算计了我。我的稿费非常微薄,而且每一笔都得来不易,我真的很生气。

过了两天,老板叫住我,他微笑地跟我说,听说了我请客的事,还听说了某人要求多点两份白切鸡,说过份了。他笑着叫我去财务报掉那顿饭钱,说已经吩咐过了。我忙说,大家一起吃个饭交流一下感情,挺好的,不用了老板。啊,我这个人如此虚伪,死要面子。老板突然说,我应该请你吃白切鸡的,阿红啊,做人呢,要跟大家融成一片,不要太特立独行,我们是一个团队。

最后一句话太意味深长了,它正好解释了为什么同事们合伙来宰我。老板的这份白切鸡我是要吃的,他应该还会跟我说我身上太多浑然不觉得弱点。

本文节选自

《奔跑者》

作者:塞壬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出版年: 2017-12

编辑 | 巴巴罗萨

主编 | 魏冰心

原标题:《你离不开一个地方,是因为你的胃离不开那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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