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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蒋晓云:再好命的人也要经历生离死别
三十年前写下的“开头”,三十年后续写完成,台湾作家蒋晓云就这么杀回来了。用“杀回”两字并不妥当,对于蒋晓云来说,只是时隔停笔30年继续拿起笔写故事而已。“不能说回到文坛,事实上我并不知道文坛是什么样,没有参加过会议,也没有和其他作家有交往,我好像就一直是一个人在写东西。”因为“民国素人志”第二部《四季红》的出版,记者在上海与蒋晓云打了照面。
“对文字敏感,对生活粗线条”
蒋晓云算是个非典型作家,少年成名,被评论家夏志清喻为“又一张爱玲”,连续三次获得联合报文学奖。文坛初露峥嵘却一转身跑去美国做了与文学毫不相干的工作,在硅谷当企业高管多年。从职场退下后再次提笔写作,2014年开始先后出版“民国素人志”第一部《百年好合》、《桃花井》、《掉伞天》。现在,就是这本《四季红》。
《四季红》书封在“民国素人志”的第一部《百年好合》中,蒋晓云书写了14个民国女人的传奇一生,记录了民国女人的生活百态,她们之中有平民舞女,也不乏官家小姐、军官太太,却在那个动荡的年代沦为“素人”(普通人)。12个故事独立成章,又彼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到第二部《四季红》,蒋晓云筹划的版图轮廓更加清晰,她要讲述的是1949年后大批迁移海外及港台地区的这群特殊人群离奇跌宕的人生。在连环套似的情节下,写出一个沪上显赫世家的传奇。上海滩金家,是祖上有顶戴的名门。遗老家庭,表面洋派,却深信中学为体、西学为用那一套。金八爷三房太太,生了7个女儿,这七姊妹各自都有一段传奇。金家七姊妹不同的遭遇让人深深感到一个时代已经过去,他们曾经的富贵荣华瞬息消散,人生处境陡然间已是两重天。
在《百年好合》提笔之前,蒋晓云计划创造38位民国女性角色,她们从民国元年到民国三十年(1949年)出生,又离散到世界各地。如今两本书也才仅仅完成了一半“任务”。而这才仅仅是“民国素人志”的一半,不禁也让人好奇,蒋晓云哪来这么多的素材,创作这么多充满波折却丰满的人生。
“我是个非常敏感的人,对文字敏感,在生活上反而是粗线条。我爱观察周围的人和事,从小就是这样。小时候大人们交谈时吐露的只言片语、老照片上的故事,都是我的素材。”蒋晓云1954年出生在中国台北。父亲“比民国大一岁”,原是湖南地方的政治人物,国共内战辗转来台,转而经商。“对于我来说,书写这些女性是很自然的事情,这些人就是我的母亲辈、姐姐辈的人,她们恰逢乱世,被历史裹挟而前,这是我最同情的时代。”
蒋晓云觉得可能是因为上一辈的人去古未远,“就像王家卫、李安也可以拍出中国味十足的影片,我和他们同岁。小时候很多邻居都是1949年后来到台湾的,那时候的生活氛围就是老上海的味道。有个邻居是位上海老太太,书中很多话就是出自于她,她的媳妇给了她一个手镯当礼物,她回应‘就算借我戴一下,以后还给你的’,这些细节就是生活。他们就在我面前,只是他们的生活空间改变成了台湾地区或者美国。在台湾有人说我是‘大陆作者’,我不是学者型的作者,但是我引用了许多大陆领导人的纪实讲话。有一阵子我频繁来大陆,从2005年到2009年几乎每年都有半年时间在上海。”
《百年好合》书封“不希望成为另一个张爱玲”
蒋晓云笔下的女性,脸谱各异。有远嫁美国的上海滩舞女、到台湾度假回不去了的资本家相好,私奔到台湾的清真面馆回民老板娘一家、被父母卖为娼籍的文盲女……看得到的共同点是,她们大多经历大风大浪,挣扎于乱世之中,稳稳地活了下来。“但凡留得一条命在,就还有路可以走。无论是怎样的卑微,熬过去就会有新的篇章。”蒋晓云赋予了这些女性坚韧和宽厚的生命力,她们的聪明、谋略、心计绝不逊色于男人的政治,以不同的心劲和韧性,成就了自己的人生棋局。
这或许也是她不怎么愿意外界将她比作张爱玲的原因。“我们是完全不同的,我非常肯定张爱玲的成就,而且在你年轻的时候,有评论家将你比作这样一个大家,那是很荣幸的。但在文字创作上,或许是因为人的个性不同,折射在作品上的风格是大相径庭的。无论是作品,还是人,我都不希望自己成为另一个‘张爱玲’。”
蒋晓云的故事有一个特点,彼此人物相连,在这本书中或许你就与上一本书中的某个人物不期而遇。人物淡入淡出,又互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是喜欢这样的写作模式,还是某种“历史才是主角”的写作观造成的?
“两个因素都有,可能更倾向于你说的‘历史才是主角’。”蒋晓云沉吟了下说:“任何人在自己的故事中都是主角,在他人的故事中都是配角,这个认知在我很年轻的时候就出现了。比如潘金莲在《水浒传》是个小角色,在《金瓶梅》中就是绝对的主角。一个小兵、一个当背景的丫鬟,他们的人生对他们来说是完整的。很小的时候就会看着旁边的人想‘那你有什么故事呢’。我想借着小说传递的一种观点是:生命是一种延续,故事也是延续。这个人死去了,那个人的故事开始了。死去的人未必是悲惨的,活着的人也未必就是无忧无虑的。”
“我会用很多春秋笔法,看得懂的就懂”
谈话间爽快的蒋晓云轻描淡写地讲述自己的生活,不由得让人感慨“你是不是真的太好命了”,蒋晓云摆摆手:“其实谁可以一辈子没有挫折和痛苦,只是看你怎么选择去对待了,当时痛苦得死去活来,过个若干年回头看看那都不是事嘛。吸取教训,但不要汲取悲伤。父亲对我影响很大,他曾说‘如果要自杀,我已经自杀了很多次了’,他就是一个很乐观的人,可能是基因上的遗传吧,我有着和他一样的乐观。”
就生活轨迹而言,蒋晓云可能是顺利的。顺利的她写起生离死别却劲道十足,三言两语勾勒的场景叫读者看得胸闷心酸。30年前,蒋晓云写了一个人物“杨敬远”在时局变化下抛家弃子遁去台湾。30年后,蒋晓云续写了故事,成了《桃花井》。《桃花井》第一章《去乡》,杨敬远在夜色中与妻子和大哥道别,黑幕中寂静的离别让人不禁疑惑蒋晓云是否亲身经历过这样的场景。杨敬远的故事淡出,又牵出了另一个主角“李谨洲”,归乡的李谨洲就是30年后蒋晓云创作的故事。
“杨敬远一步三回头的场景,是我父亲曾和我讲过当年他离开家的情景,故事的背景有很大一部分是来源于我父亲的描述。命再好也经历生离死别,没有谁可以逃脱掉。在动荡的年代尤其是这样,可以有无数个杨敬远、无数个李谨洲,他们是无数人的缩影,在那个特定的时空下,许多人遭遇了一样的事情。虽然书写两个人物中间隔了30年,但其实可以把他们看成一个人,他们的经历交会后,在一个时点杨敬远去世,接着李谨洲继续把戏唱完。”
蒋晓云对时代的意见都藏在故事中。“我会用很多春秋笔法,有时一笔就带过了,读者能看懂的就懂。意见都在一个个故事里、八卦里,”蒋晓云笑道。
在《四季红》的开篇中,是沦落娼籍的“秀枝”的故事。蒋晓云看似不经意地穿插了一个细节:美国海军陆战队上士与北投妓女一男两女三人共浴的艳照登上世界知名杂志。
这其实是当年发生在台湾的真实事件,台湾北投温泉在日据时期出名,是泡汤、吃饭、听艺人伴奏的温柔乡,日本人走后,美军跟着来。在《时代周刊》的报道,比较了远东各度假城市的特点,其中就刊登了美军与北投妓女的艳照,报道暗示对比日本的季节美景、泰国的按摩及寺庙,台湾文化景点乏善可陈,靠的是“原始本钱”。这一事件引发了蒋介石的震怒,间接导致了十二年后台湾禁娼。
这样的写作手法,在两部《民国素人志》中并不少见,许多历史事件和消息八卦藏在字里行间中,有心读者可以寻一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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