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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虹鱼”号总设计师崔维成——挑战深渊极限
能做到不留恋过往成绩并不容易。对于做深海海洋研究的崔维成来说,每次从名与利的漩涡中心转身后,他却总能做到像万米以下的海底世界一样,平静、波澜不惊。
作为“蛟龙号”第一副总设计师,他带领的团队完成了中国首次7000米深的海洋探测,在鲜花和荣誉纷至沓来的时刻之时,他却选择了离开:自己重新组建团队,找资金,朝新方向努力。如此努力的原因却极其很简单:“我想尽快完成下潜马里亚纳海沟的梦想,帮助人类探寻深海的奥秘。”
马里亚纳海沟是目前地球所知的最深海沟,最大深度为海平面下10911米。此前完成马里亚纳海沟仅三人,全部都是外国人,其中一位是赫赫有名的好莱坞大导演卡梅隆。崔维成希望自己能做全球第四个,国内第一个完成这一壮举的人。
现在,尽管离实现目标还有一段距离,但崔维成团队所做的工作以及工作模式,却已经受到了海内外专业机构、媒体的关注。在《Nature》杂志最近的一期文章中,崔维成被评为中国十大科学之星;在今年更早些时候,英国BBC更是将崔维成研究的深海领域定义为能改变中国创新的五大前沿科技之一。
崔维成被《Nature》评为中国科学之星。当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在上海海洋大学临港校区见到崔维成教授时,却有些惊讶。这位上海海洋大学的教授身上,没有外界给予的各种名号和光环。崔维成的深海深渊研究所设在学校第三食堂二楼的角落里,整个团队分享着4个办公室。作为团队领头羊,崔维成并没有自己独立的办公室,按照他自己的话说:“我们需要的并不多。”
在第三食堂三楼的走廊茶坐上,崔维成接受了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的专访。从早期的学习、科研到“蛟龙号”的诞生,再到跳出体制创立彩虹鱼公司,崔维成说自己每次转身都在重新定位自己,不害怕失去,更加不恐惧未来。
无专业背景下,成为中国深海深渊研究的领头羊
崔维成。翻开崔维成的简历,你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崔维成本科、研究生、博士、博士后读的专业和他现在所在的深海深渊研究完全没有关系。
崔维成本科毕业于清华大学,学的是工程力学系固体力学专业;在中国船舶科学研究中心攻读硕士,念的是土木系;随后到英国求学,硕博连读,专攻的还是土木系,而博士后念的是航空领域的复合材料方向。
“我后面从事的工作和我之前的专业完全不一样。基本上都是一边工作一边学习。我自己对专业的改变,并不是很担心,对自己的学习能力很有信心。新的方向,你只要给我三个月的时间,我就能唬到一般的外行人。对于新领域,我的态度是,只要我能全身心去干,就能干好。”崔维成说。
不同的专业背景,最后却走上了深海深渊的研究。崔维成认为自己是被命运推着走的。
在英国完成博士后的学习后,崔维成在航天领域的复合材料方向获得了一定的知名度,还参加了很多该领域高级别的国际论坛。但回国后的崔维成并没有进入航天领域,而是加入了造船领域。
“因为当时出国学习是702所(中船重工702所,也是蛟龙号承建的单位)给的机会,出国前有协议,回国后要有5-10年给本单位服务的协议。我当时的想法是,无论在工作上还是待人上,我决不做第一个对不起别人的人。既然我有承诺,我就优先到你这服务。”崔维成说。
尽管当时崔维成的同学中,也存在撕毁协议,另寻他处的情况,但坚持自己做人原则的崔维成最终选择了留在自己没有任何专业优势的造船领域。
当时中船重工702所,在造船领域里有两个主要方向,一是潜艇,二是水面舰艇,“蛟龙号”还不是主要方向。崔维成一开始虽有心研究“蛟龙号”,但最终还是在领导的劝说下选择了水面舰艇方向。
在水面船领域做了6年后,崔维成去了上海交通大学做了特约嘉宾教授,主要做浮动机船研究。直到2002年,被中船重工集团调回702所的崔维成才开始接手“蛟龙号”的任务。彼时,升任702所所长一职的崔维成却面临两个棘手的问题:一是如何凝聚702所的人心,管理好团队;二是如何完成“蛟龙号”任务。
蛟龙号第一次深潜,将生死置之度外
2013年5月17日,党和国家领导人习近平、李克强、刘云山、张高丽等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会见载人深潜先进单位和先进工作者代表。新华社记者 兰红光 摄2002年,中国科技部将深海载人潜水研制列为国家高技术研究发展计划(863计划)重大专项,启动了“蛟龙号”载人深潜器的自主设计和研制工作。中船重工702所在其中,承担总体设计和集成的责任。从2009年至2012年,“蛟龙号”接连取得1000米级、3000米级、5000米级和7000米级海试的成功。
作为“蛟龙号”第一副总设计师,对于自己第一次深入海底的经历,崔维成还记忆犹新。
2009年8月份,“蛟龙号”首次开赴中国南海进行海试,却赶上“莫拉克”台风。据崔维成回忆,当时选拨下海的船员的原则是自愿申请原则。尽管在过去的2年里,67名船员都接受了培训,但在实际出航下潜时仍遵照的是口头提出申请原则。
“当时,我们的船遇到了莫拉克台风,在海面上颠簸的很厉害。我们两位准备下海的船员有很严重的晕船症状。他们也没有向我做出口头申请。这样一来我们遇到了无人可派的情况。我们也不放心船员在恐惧和焦虑的状态下进行操作。”崔维成说。
最后,崔维成自己提出了下潜申请,他和另外一名海试顾问丁康一起,分头带2名船员依次下潜。在甲板上匆匆进行了2个小时的逃生培训后,没有任何下潜经验的崔维成成了“蛟龙号”下潜的第一人。
“首先,我带头下去是希望表明一个决心,如果有风险先由我们领导承担,你们只要安心做工作就好,不需要你们去当炮灰。其次,我还有一个优势,就是我抗晕能力超强。我在海上怎么颠簸都不晕。”崔维成说。
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问及崔维成当时的内心对深海是否毫无恐惧时,崔维成称自己当时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
“我是信佛的,相信轮回,死亡对于我来说,就是提前换一个身体。我对死亡没有恐惧感,所以我当时能做到很坦然。命运安排你一个机会,让你有为国牺牲的机会,我就接受这样的机会。我就鼓励大家,尽最大的努力把这个潜水器操作好,往下走。如果真的是因为我们的研制,因为我们共同的成果,最后需要我们三个人付出经验,付出沉在海底的代价,我觉得那就为这个事业牺牲。”崔维成说。
或许正是这种对生命和命运的态度,让崔维成在面对危机情况和荣誉时,都做出了不一样的选择。
选择彩虹鱼,要做深渊领域的SpaceX
“彩虹鱼”载人深潜器。彩虹鱼公司 图“蛟龙号”的成功让崔维成和其带领的团队收获了鲜花和荣誉,这时候崔维成却做出了一个让大家都惊讶的决定:跳出体制,选择跟民营企业合作,重新组建队伍,朝新方向前进。
“对于我来说,我没有想过要得到什么,也就不会失去什么。这样一来,任何时候我都不担心自己的未来。”崔维成说。
除了自己的决定外,外部因素也在推动他跳出体制。首先是蛟龙号成功后,国外把中国在深海深渊研究领域上列为了重点关注对象。“西方国家很务实的,知道你这块(深海深渊研究)很厉害了,此前执行的技术封锁就开始放松,企业之间合作的机会也多。”崔维成说。
其次,国家提出来的海洋强国建设,对海洋研究的重要性越来越重视。“我觉得接下去的十年,对于我们海洋人来说,是非常重要的黄金十年。如果能投入进去,今后开花结果的不会少。”崔维成说。
崔维成告诉澎湃新闻,在研制“蛟龙号”的十多年时间里,自己逐渐培养了管理人才的能力,让自己更好地了解了自己的能力。此外,蛟龙号的经验,还让崔维成得到了两个新的认识。
“首先,我在蛟龙号工作经验告诉我,科技领域中的研究中,技术问题不是问题,我选一个高一点、快一点的目标,走跨越式发展是完全可以的。第二,人才不是问题,我只要树起旗来,有这个钱,招人,这些技术困难都是可以掌握的。”崔维成说。
科学研究中,技术问题都不是问题,钱才是最大的问题。崔维成认为,这也是西方的很多科学家受限的原因。
“他们也有很多的想法和概念,但没有人支持。如果1.1万米深潜载人器让美国来做,早就可以做出来了。只是当时美国政府小布什上台,把钱都用于打仗了,给科学家支持的钱就少了。近几年包括欧洲、日本也好,政府对于前沿科技的投入比例降下来了。而中国是意识到前沿科技的重要性,对前沿科技的支持力度加大。这个时候恰恰是我们赶超西方千载难逢的机会。”崔维成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
以航空航天领域为例,崔维成说,当时NASA由于经费问题,给了中国航天有了往前追一大步的机会。但现在马斯克的SpaceX成功后,走个人投资模式,比NASA的国家体制要优越很多,也更具效率。
“我们在看到国家体制的优势时,也要看到劣势。在海洋领域里,希望彩虹鱼公司也能创造出SpaceX这样的机制。让中国的科学家,也不受钱的限制,这样才能做到与国外的领先水平旗鼓相当。”崔维成说。
是时候建立中国深海深渊领域里的“国际空间站”
“张謇”号科考母船。彩虹鱼公司 图2014年,离开中船重工702所的崔维成找到了自己在英国求学时的师弟吴辛,希望师兄弟联手做一点对人类有意义的事。
“一开始做这个事情的时候有些犹豫,家里还为此召开了家庭会议。当时女儿说崔叔叔做的事是不是要造一条像童话故事里的彩虹鱼一样的鱼,造福人类。我听了觉得很感动,崔教授做的研究也确实是为人类探寻深海奥秘。”彩虹鱼科技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吴辛对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说。在获得家人的同意后,吴辛和崔维成一起开始向11000米的马里亚纳海沟发起挑战,女儿无心提到的彩虹鱼也成了公司的名字。
今年,彩虹鱼自主研制的万米级复合型无人深潜器将跟随“张謇”号科考母船出海进行初次海试,若海试成功,接下去崔维成的团队将向11000米载人深潜器发起冲击。
“我们直奔11000米的目标,希望为国家至少抢到5年的时间,有了这个时间,我们说不定能拿到一个真正的世界第一。”崔维成说。
除了自主研发载人深潜器外,崔维成还希望能通过彩虹鱼项目,建立深渊科学技术研究流动室,这是一个共用的,国际科学家可以一起探讨、分享成果的平台。概念有点像航天领域里的国际空间站。
“过去,这样的平台都是西方科学家来搭建,中国科学家好不容易去申请,获得一个或者两个位置,但用的是别人的平台、数据。我们想在深海深渊领域里改变这样的情况。自己搭建一个平台,来邀请其他国家的科学家,用我们的平台,来做研究,这是个非常有意义。同时经过过去二三十年经济发展,现在我们已经到了这个时间点,有能力做到这个事情。”崔维成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
当澎湃新闻问崔维成,挑头出来做彩虹鱼项目后,是否压力更大了,崔维成笑了笑,摇了摇头说:“最后,若这个11000米的载人深潜技术没有做出来,但我在个过程中解决了一些关键技术,今后国家再要投入精力做这方面研究的时候,他们可以看我们写的文章,做的研究。对于我们国家来说,我们所做的东西还是有用的,没有浪费。”
采访的最后,崔维成告诉澎湃新闻,其实他最爱的学科是哲学,还曾梦想着有一天能写一本关于哲学的书。
“接手蛟龙号,当702所所长,这些都不是我能选择的,都是别人交给我的任务,让我挑这个重担。每次都是新的方向,只有做了蛟龙号后,时间长了点,让我对深海方面有了相当深的了解。做完蛟龙号后,我们离国际最顶级的技术,已经很近了。如果我再努力下,我就能拿到第一了。对于我个人来说,我希望这一次能不被体制束缚,能真正做到一个世界第一。”崔维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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