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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学家印象记︱宋怡明:“蹲守”福建乡下豆腐坊的哈佛教授
曾和相声演员大山是同学
哈佛大学费正清中国研究中心主任宋怡明(Michael A. Szonyi)教授是我在美访学期间的合作导师。第一次见面,他没有寒暄直接切入问题,让学了外事礼仪准备了一大堆客套话的我瞬间傻了眼。我的英语还不很流利,听得懂问题却无法用英语对答。半个小时在他的问话和我的懊恼情绪中滑过,跨出他的办公室,寒冬三月衣着单薄的我满头大汗。
和宋老师接触多了,才知道他为人非常和善,只是一进入教师角色便语词凌厉起来。他的学生少有不害怕他课堂提问的。每次他发问,他的博士生们就开始挠头,班上两位帅哥本来就不多的额前头发现在更少了。
我向宋老师提出约访请求,他起初并未拒绝。可当我将有关华侨华人的访谈提纲给他,他却说:“我现在不再关注华侨华人问题,如果你要就这个问题访谈,我可以不接受你的采访!”我修改了访谈提纲,将访谈问题扩展到他的人生经历和中国历史研究,再一次约谈,仍没有成功,因为宋老师要去中国。紧接着是漫长的圣诞假期,他回了加拿大,我等啊等,好不容易迎来了开学后的第一次长谈。
访谈首先从宋老师与中国的缘分说起。宋老师告诉我,他两岁时妈妈给了他一本有关中国的故事书,建立了他对中国的初始印象。后来十三、四岁到中国探望在华中工学院任外籍专家的父亲,是他第一次踏足中国。再后来中学毕业利用Gap Year的时间到中国任教,游历了中国很多地方,确立了他对中国的清晰认知。因为父亲是有名的经济学家,宋老师自小家学渊源颇深,他博览群书,这为他后来的中国历史研究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因为对中国的喜爱,他在多伦多大学时选修了中文课程,这让他和大山(本名Mark Henry Rowswell,加拿大籍主持人、相声演员)成为同学。两人毕业后分道扬镳,宋老师去了台湾,大山前往北京。两年后宋老师申请到罗德奖学金(该奖学金有本科生诺贝尔奖之称)去了牛津攻读东方学博士学位,科大卫先生是他的指导老师。读博士期间他曾去厦门留学,由此与族谱结缘。他收集了大量的中国族谱资料,写作完成《实践亲缘关系:明清家族组织》博士论文,在海外历史学界和文化人类学界产生了极大影响,推动了海外汉学界对于中国民间文献的研究兴趣。他还翻译郑振满教授的专著《明清福建家族组织与社会变迁》一书,将其介绍给西方学术界。
当被问到当时为什么要开展族谱研究时,宋老师笑言:“中国民间文献内涵丰富,历史不能只在图书馆里读!”事实上,他不仅是这样说,更是这样做的。他去福建乡下的农村调研,在豆腐坊寄宿,做豆腐的夫妻俩人有三个孩子,可是家里只有两张床,条件相当艰苦,但他一住就是一年。
宋老师潜心族谱研究三十余载,由中国底层民众的视角出发来理解中国历史,将这些研究外化为文字,有着别人难以企及的深刻。我想,这也是国际关系专业出身而偏好中文的宋老师颇具特色的一种研究视角。
宋怡明教授(左)在哈佛课堂讲解中国民间文献
2005年,宋老师应邀到哈佛任教。他主讲了一系列与中国历史相关的课程,从“海外华人”到“中国历史”再到“史学研究方法”等,内容涵盖上下五千年中国历史。
听宋老师的课是一种享受!记得当时旁听了他和包弼德教授给本科生合开的“中国历史”课程,讲堂是在费正清中国研究中心的楼下S020教室,每周四上午十点钟开始。宋老师旁征博引,从中华民族的缘起讲到中华人民共和国,从尧舜禹的传说讲到中国梦,只要课程开始,他立刻像神采飞扬,语词犀利,听者掌声如潮。
他和欧立德教授主讲的“史学研究方法”课程更为有趣,时间定在每周二的下午两点,虽然公务繁忙,但是宋老师从未中断过这门课的教学。这门课使用的研究资料是中国民间文献,在我看来这都是不知道哪里收集来的我之前闻所未闻的“野史”,有些用语在我看来属于俚语,字句读起来已经相当拗口,还要在课堂上翻译成英文,很考验阅读者的中英文理解能力。学生们常犯错,为一个词语的理解要查证许多文献,为此争论不休,最后往往是宋老师一锤定音。让我记忆犹新的是读钟人杰的故事,民间对钟人杰的评价颇高,在诗歌结尾处用了民间评书的常用表达,对于底层生活不熟悉的学生很难理解,但宋老师一语道破:“就像民间说书卖唱的,到精彩处立刻打住,然后开始打锣收钱。”这让我想到小时候看过的现场评书,一瞬间就理解了,并暗暗惊叹宋老师对中国文化的理解之深。
与国内的课堂不一样,哈佛的课堂管理相对宽松,在上课时可以吃东西,也可以随时向老师发问。哈佛大学向来是以批评来表示尊敬的,虽然老师掌控着课堂节奏,但并不是一言堂,学生的发问和老师的回答也构成了课堂很精彩的组成部分。记得班级有位女同学研究一妻多夫这一问题,她收集了相关文献并做了一场ppt展示,以证明一妻多夫也是可以接受的,并向宋老师发问。宋老师则用男性教授的视角告诉她:“可是从男性(或者我)的角度来看,这不啻为一场战争,在男性来说很难接受一个妻子有两个丈夫。”宋老师说这话的时候有点脸红,女同学不以为然,现场听得我忍不住发笑,我想:同学精心准备并开展了一场严肃的学术讨论,我原以为宋老师要用些“冠冕堂皇”的语言来回答,可没想到他的回答这么“小我”、这么接地气。
当我在访谈中问到他对中国成立亚投行的看法时,宋老师展现了他心中的光明世界。他说他觉得这对于解决中国的产能过剩、以及亚洲缺少基础设施问题等非常有帮助,尽管国际社会有人持不能意见,但是在他看来,中国领导人认为现存的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等国际金融机构,都是在冷战时期成立的,从成立之日起就是西方联盟控制国际贸易和金融的工具和手段,所以中国成立了亚投行,这是可以理解的。但又让他觉得有点可惜的是,全世界没能一起努力来完善基础设施投资建设,这让他很担心将来如何解决全世界面临的问题,例如严峻的环境保护问题、人口结构问题、节能减排问题等,他认为解决以上问题需要全世界各国共同努力,他希望子孙们将来有非常光明的前景。
宋怡明在课上“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2016年1月1日,宋老师被任命为费正清中国研究中心的新一任主任,尽管这一结果在我看来一点也不意外。事实上,我到哈佛访学之后,接触哈佛研究中国问题的知名专家学者,除欧立德教授外,能把中文说得如此好的就只有宋老师了。在就任中心主任之前,费正清中国研究中心的讲座宋老师只要有时间就会去听,有几次他的课前恰是费正清中心中国问题讲座,我老早过去占据有利位置,稳稳当当坐下聆听,猛一回首,发现宋老师站在最后一排墙根。我还发现他有几次是饿着肚子在听讲座,课程开始了才急急忙忙去办公室抓了几袋小零食再赶回教室,我看了于心不忍,把书包里的水果贡献出来给他,惹得欧老师当场取笑:“看!看!对你多好!”宋老师抿嘴一乐。那时我就已经猜到下一任中心主任非他莫属。
在我看来,宋老师就任中心主任理所当然,可是宋老师本人却很谦虚——费正清中国研究中心的新年招待会上,宋老师作为中心主任正式亮相,他的开场白竟然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我知道他是一语双关:一是今年是生肖猴年,应景;二是谦虚表达自认为自己与费正清历届中心主任相比,还有需要提升的空间。他不仅是这样说的,更是这样做的。尽管担任中心主任后有数不清的杂事,可是宋老师从未放慢研究的脚步,他关于明代军户研究的新书将由普林斯顿出版社于今年出版,他的《冷战金门岛》的中文译本也即将印刷。今年7月我知道他已经到厦门,正准备开展调研。我想,正是凭着十年磨一剑的执着和坚韧,宋老师才给中外读者呈现了不少好作品。
费正清中国研究中心虽是由卡内基基金会和福特基金会出资兴建,但实际上是为美国政府制定对华政策提供参考。那日宋老师正式亮相,傅高义先生、柯伟林、欧立德教授等均到场祝贺,并与学子们现场交流。我理解,这是几位前主任对宋老师就任中心主任的支持,他们对宋老师的评价颇高。欧老师说:“我相信我的好朋友宋怡明教授接任中心主任会带领中心走向新的发展阶段。”访谈宋老师的前几日,我参加哈佛法学院的活动,遇到法学院副院长安守廉教授,他言谈中也向我表达他对宋老师的肯定。补充访谈宋老师的当天中午,恰是费正清中国研究中心的第一次执委会会议,那天我看到宋老师西装革履,在会场正中就坐,那天费正清中国研究中心的执委基本都到场了,会议室满满一屋子人,看到哈佛研究中国问题的学者阵容如此强大,让我颇为感慨!但宋老师说他觉得现在费正清中国研究中心的影响比20世纪中期弱了许多:一是因为中美关系变得更为复杂和深刻,费正清中心的研究不可能囊括所有两国关系间的问题;二是因为美国的中国问题研究专家近年来增加很多,其他的学校、政府机构、社会机构都已经有了学识非常深厚的中国研究专家,所以在他看来,现在的费正清中国研究中心并不是要恢复20世纪50、60年代的状况。今年是费正清中国研究中心成立60周年,当被问到他接任中心主任后接下来将如何开展工作时,宋老师从三方面回答说:一是要在公共知识领域多做贡献,加强公共沟通。二是发展数字人文科学。三是要做一个“世界上的中国”研究项目,这个项目主要包括三方面内容:一是研究中国与非洲,二是研究中国与印度,此外,他希望对美国华侨也进行研究。
访谈最后,我问他在教学和研究之外承担了繁重的大量行政工作会不会觉得累?宋老师却微笑着说:“这对我来说不过是甜蜜的负担!”我期待宋老师更多有分量的好作品问世,也祝愿他为美国的中国学研究付出的努力能结出越来越多的硕果,开启美国中国学研究的新时代。
(作者:张梅,2015-2016美国哈佛大学访问学者,中国与全球化智库客座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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