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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阿尔及利亚闹僵、办峰会挨怼:法国在非洲形象自由落体?
法国和阿尔及利亚的关系已降到了近年来的最低点。阿尔及利亚召回了驻法大使,并禁止法国军用飞机进入其领空。这场外交危机源于马克龙针对前殖民地的不当言论。
马克龙
根据法国《世界报》披露的消息,马克龙9月30日在与阿尔及利亚独立战争经历者的后代会面时,抨击阿尔及利亚在独立后就被一个“政治-军事集团”把持权力,且这些当权的精英还“彻底改写了”阿尔及利亚的官方历史论述,其内容“并不基于事实,而是基于对法国的仇恨。”
马克龙甚至还在会场中反问:“在法国殖民之前,有阿尔及利亚这个国家吗?”
不仅如此,马克龙还认为法国不是第一个殖民阿尔及利亚的国家。他将矛头转向了土耳其,流露出对土耳其淡化奥斯曼帝国扩张史的不满:“土耳其曾支配过阿尔及利亚,现在却能够使阿尔及利亚彻底忘却这段历史,这种能力让我感到吃惊。”
此番外交风波再度引发外界对法国如何看待其殖民历史的拷问。近年来,马克龙政府在历史问题上一直力图展现一个开明形象,先后承认了法国在阿尔及利亚内战、卢旺达大屠杀等公案中的历史责任,还屡屡表示要放下殖民历史的包袱,“重启”与非洲的平等关系。但同时,马克龙刺激非洲人神经的涉历史言论也频频见诸报端,他还多次在各种法非活动现场遭到来自非洲人,特别是年轻人的责难。
尴尬峰会难让非洲年轻人买账
10月8日,法国小城蒙彼利埃召开了一场形式特别的法国-非洲峰会。举办法非峰会本是法国外交的一项例行操作,历任总统均十分重视这类与数十个非洲国家领导人直接对话的首脑外交场合,但这次马克龙别出心裁,改造了会议形式。
为了避免产生法国“主导”的印象,马克龙使用了“非洲-法国峰会”的称呼,在姿态上将非洲摆在首位。他还提供了一些大胆想法,例如以法国总统与非洲年轻人代表的直接对话来取代传统上的首脑会谈。法国媒体评论称,马克龙的意图在于展示新型法非关系的“平等”和“活力”一面,放大非洲年轻人的声音,摆脱外界对法国在非洲搞“新殖民主义”的定见。
然而法方的这一系列精心布置却并没有让非洲青年买账。“如果法非关系是一口锅,那它已经很脏了。”布基纳法索青年企业家代表艾尔达直视马克龙双眼,高声说出了她的比喻。“法国必须先擦洗它,否则我绝不会吃这口锅中的食物。到时恐怕只有马克龙总统您一个人坐在桌边。”
“有必要洗锅,但它仍会留有痕迹。”马克龙则试图化解对方的凌厉攻势,同时也暗示法国和非洲的历史羁绊无法抹去。
在这场长达两个小时的交锋中,来自马里、肯尼亚、布基纳法索、喀麦隆等国的总共11名年轻人发言,毫不掩饰地当面质问东道主马克龙。马里人亚当·迪科打断了法国总统发言,“停止你的家长式讲话!我们不需要援助,我们需要的是合作”。总结多名非洲年轻人的观点,“非洲需要自主发展”成为普遍呼声。给马克龙“上课”的女企业家艾尔达还拿出了当年布基纳法索反殖民领袖托马斯·桑卡拉的名言,表示非洲要摆脱法国及西方主导的发展援助。她要求马克龙立即改组法国的对外援助机构(AFD),让非洲国家和百姓对每一个合作项目拥有更大的参与空间和话语权。
会场内频频响起掌声,马克龙一度哑口无言。
法非峰会始于1944年的布拉柴维尔会议,尽管会议本应讨论所谓法属非洲的未来,但当时却没有非洲人出席。从那时起,法国就习惯在此类会议上使用命令和禁令来和非洲国家打交道。
美国左翼杂志《雅各宾》对今年这一届形式新颖的法非峰会评论称,尽管法国引入了创新的形式——邀请年轻人和“民间社会”参会,依然难以掩盖法国对法非关系的深深焦虑。近来塞内加尔、马里等国都出现了抗议法国存在,甚至攻击法国在当地经济利益的民众运动,同时法国在这些“后院”地区还面临着俄罗斯、土耳其等域外国家的政治和经济竞争。法国感到,事情有些“失控了”。其中最为棘手的事项之一,就是非洲多国对法国舆论风向的变化。
“去法语化”反抗法国?
在民间和舆论层面,一些非洲国家的“去法语化”早已开展多年。在如今的阿尔及利亚,关于“英语取代法语”的社会大讨论也已进行了两年多,几乎与前总统布特弗利卡下台的民众运动同时展开。当时,要求前总统下台的大批民众提出了许多诉求,其中就包括取缔前殖民地法国的“监护”——法国的语言和文化首当其冲。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非洲民族独立运动风起云涌,法国不得不从很多殖民地撤出,但往往以各种方式设置了两个条件:将法语作为独立后国家的官方和教育语言;实施义务教育制度,以法语进行教学。
此外,法国还创建了“法语国家共同体”,以防止前殖民地摆脱与法国的联系。法语国家国际组织(OIF)是一个联系法语国家的网络,总部位于巴黎。非洲国家在法语国家共同体中的地位举足轻重。非洲大陆上,将近有1亿人口说法语,54个非洲国家中有27个国家的官方语言是法语。
“在法国之前,阿尔及利亚已经存在,在法国之后很多年,阿尔及利亚将继续存在。作为一个民族国家的阿尔及利亚可能是在殖民主义之中诞生的,但殖民主义永远无法定义这里的人民和他们的祖先留下的遗产。”阿尔及利亚学生亚斯10月初在社交网站上写道。
在马克龙的“不当言论”刺激下,阿尔及利亚民众的民族主义情绪高涨,社交网站上回顾法国殖民时期残酷统治的视频屡见不鲜,“抵制法语”的运动也再一次兴起。
在曾经被法国殖民的马格里布三国当中,阿尔及利亚争取民族独立的道路最为曲折,过程也最为惨烈。1954年至1962年的反法独立战争造成超过100万人死亡,殖民与战争的伤疤至今仍未愈合。在此背景下,语言成为了阿尔及利亚人民“抵抗”的工具。阿尔及利亚著名作家马莱克·哈达德在阿尔及利亚独立后立即停止用法语写作,并将这种语言称为“流放的语言”。
近十年来,阿尔及利亚政府一直在考虑“去法语化”的可能性。2010年9月,阿尔及利亚时任高等教育部部长拉希德·哈拉乌比亚就已经表示,高教部正在研究在大学,特别是与科学技术相关的领域引入英语代替法语的可能性。
这样的社会大讨论在两年前阿尔及利亚“错峰”爆发的“阿拉伯之春”期间达到了高潮,与要求前总统布特弗利卡下台的抗议运动几乎同时进行。
作为掌握社会顶端资源的精英,布特弗利卡及其追随者被愤怒的抗议者称为“法国的代理人”。而在布特弗利卡下台后,抗议的浪潮仍未平息,抗议民众希望布特弗利卡背后亲法的利益集团也一并被“清剿”,甚至有人打出“滚蛋吧,法国佬”的标语。半岛电视台7月末的一篇阿语评论抨击称,在法国政府看来,法语是一种“文化霸权”的工具,可以借此在阿尔及利亚等前殖民地发挥政治和经济影响力。
2019年9月,新任高教部部长塔伊布·布兹迪发起了一项有关在高等教育领域用英语取代法语的调查,调查结果显示,94%的阿尔及利亚民众赞成“使用莎士比亚的语言,而非笛卡尔的语言”。布兹迪也正式指示所有大学在正式文件中只使用阿拉伯语和英语,据他所说,这符合大多数学生的愿望,“他们希望自己的文凭在全世界得到承认”。
“法语不再是一门科学语言。”阿尔及利亚安纳巴大学教授阿卜杜勒·拉奥夫·梅兹加什告诉埃及《日出报》,“它在全球的作用大不如前,现在的国际就业市场需要英语,而不是法语。”
但梅兹加什也认为,高教部部长的决定更多是一项政治举措,是对民众抗议运动的回应,“为了取悦那些因持续130多年殖民历史而厌恶法语的人。”
事实上,语言的选择触及了阿尔及利亚人身份认同的核心。法国殖民阿尔及利亚时期,禁止小学教授阿拉伯语,他们认为阿拉伯语是一种“落后的语言”。1962年独立后,作为对殖民历史的全面否定,阿尔及利亚民族主义者本能地选择推动阿拉伯语化,想要结束长达132年法国殖民者对阿尔及利亚文化的“灌输”。
然而,一部分世俗主义知识分子则认为,阿尔及利亚独立后在教育系统推行的阿拉伯语化,将学校变成了“伊斯兰化工厂”,他们认为,无论如何,殖民者留下的语言已经成为了阿尔及利亚的“现代化之窗”。
上世纪90年代起,阿尔及利亚爆发了一场长达十年的内战,世俗主义者与伊斯兰主义者在这场酿成至少10万人死亡的战争后放下了武器,但在实现和解十多年后,他们仍然没有说同样的语言。语言似乎正撕裂着阿尔及利亚的社会。近些年,一些拒绝“法语化”又反对“伊斯兰化”的精英甚至举起了复兴阿马齐格语(编者注:北非柏柏尔人所说的语言)的旗帜。
一些阿尔及利亚文化人士认为,阿尔及利亚应当朝着成为一个“成熟国家”的方向迈进,人们必须从新的角度看待曾经的殖民宗主国和它所带来的“殖民语言”。
“阿尔及利亚不一定要走向与法国有关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极端。”阿尔及利亚法语作家穆拉德·贝纳赫通对路透社说道,“对阿尔及利亚来说,这无异于一次语言和文化上的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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