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气的中国游客，愤世嫉俗的西班牙作家

我一直没有忘记他。大概是七年前，有一位被称为“西班牙当代著名作家”的老先生来到我所在的大学西班牙语系做了一次讲座，谈自己的小说创作。作家先生坐在讲席上侃侃而谈，让那个本令人昏昏欲睡的春日下午成为一场纯正马德里口音西语加文学知识熏陶的听觉盛宴。西班牙当代著名作家在讲座中提到的两点令我印象深刻。一是他本人青年时代与佛朗哥独裁政权斗争的经历——他以政治犯的身份被捕入狱，为了在暗无天日的牢中保持阅读习惯，就拿火柴当照明工具，一根接一根地划火柴，一页接一页地读书；二是他的小说作品中有诸如阴阳转化这样的中国元素，他还用他推崇备至的道家哲学来解释中国武术的智慧，令我们赞叹不已。在我模糊的印象中，当天他似乎还穿着一件中式绸衫。他的语速很快，抖出一个接一个的包袱，给人一种有太多的金句妙语迫不及待喷涌而出的感觉；他的嗓音自有一种磁性的魔力，自始至终吸引了所有在场者的注意力，我犹记当时现场笑声不断、掌声雷动。这样一位集傲骨才情与书卷气于一身的作家，怎能不令一帮青年师生倾倒呢？在他漫长的姓名中，我记住了一个“德拉果”（Dragó），因为这个姓氏实在少见。

我本还想找他的一两本书来读，一直没有遇到合适的机会。当Dragó这个姓氏再次出现在我视野里时，已是今年5月：微信朋友圈里看来一条消息，说是中国天狮集团组织了一个近三千人的超级旅游团赴西班牙观光，有西班牙作家在西班牙《世界报》（El Mundo）的专栏文章中骂这些中国人是傻瓜。不得了，又是一起“辱华”事件，海内海外的广大同胞都愤愤然。我依据几个关键词很快就在《世界报》的网页上搜到了那篇千夫所指的文章，一看作者的姓氏，便想到会不会是那位曾经访问我校的民主斗士、博学作家，再去搜“费尔南多·桑切斯·德拉果”（Fernando Sánchez Dragó）的图片，终于认出那张布满皱纹的瘦削脸庞，就是他！

文章标题为《俗气中国》（China caí）。caí这个形容词，原指“吉卜赛人的”，经常和“西班牙”搭配在一起，指那种迎合外国人想象的、用一系列刻板印象建构的西班牙形象。现在这个词和“中国”配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混合，仿佛要把“俗气中国”和“俗气西班牙”都嘲笑一番。事实上，要说这篇全文不到四百个单词的小文章带有“辱华”性质的话，不可否认的是，作者把自己的同胞也连带着一块儿骂了。他在文章开头就义正词严地宣称：“我很少为别人也为自己如此羞愧过。”意思是这支中国观光客大军和他们的老板不要脸，殷勤接待他们的西班牙人也不要脸。“这一回无法分清是西班牙人还是中国人夺得白痴大赛的金牌。”作家或许会自觉又写出了一个绝妙劲爆的句子。接下来他对这所谓“两千五百个中国傻瓜”和对他们笑脸相迎的西班牙政客、服务业人员乃至媒体人分别进行了极富画面感的描写。从写作的角度说，老德拉果的确是高手，寥寥几笔就把中国旅行团最引人注目的特点勾勒出来，这些特点大多与西班牙人心目中关于中国人的“神话”刚好吻合。以我自己的经验，西班牙人对中国人有几种固定的看法，人口众多自是一种，这也是事实，另一种则是，“中国人都长得一模一样”，这种偏见表明，西班牙人与中国人的交流实在少得可怜。中国人口的优势，一旦在西班牙人自己的土地上显现出来，就成了仿佛可以与古代匈奴人给欧洲人造成的“黄祸”相提并论的威胁——作者用“侵入”这个词来指称这些中国游客的到来。他看到的是，这些中国人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排成整齐的队列前进，“如同金正恩的臣民”——哦，这支从中华帝国远征而来的兵团，真是吓死宝宝了。同时，这支大军又表现得像一群没见过世面的野蛮人，在作者笔下，他们大呼小叫，上蹿下跳，消费那种专供外国观光客的、为知识分子所不屑的“俗气西班牙”文化：观赏非正宗的斗牛表演，吞咽非正宗的西班牙海鲜饭，购买钥匙串、折扇、斗牛扎枪等“傻叉玩意”，还打着剪刀手尽情拍照——读到这里，我立马就想起了王宝强老师在《泰囧》里塑造的“典型”中国游客的形象。德拉果或许没看过《泰囧》，不过对西班牙哲学家奥尔特加一定不会陌生，如此描绘的中国游客形象非常接近奥尔特加在《大众的反叛》中所提出的“大众人”——均质化、无差异的人，拥有同样平庸的品味、同样贫乏的思想或者说根本没有思想，只是被动地跟随形势、接受领导。接下来，作者把炮口转向他的同胞，指责他们对这些中国傻瓜笑脸相迎，还亲自跑到飞机下面去铺上红地毯，为了赚钱丢尽了脸面，也实在是蠢得不像话。作者最后来了这么一句：“‘救命’用中文怎么说？”

好一句“救命”，以说不清是嬉笑还是怒骂的方式发出了时代的呐喊：西班牙处在危机之中，西班牙经济需要被拯救，被两千五百个中国游客吓坏了的西班牙人需要被拯救，那些恬不知耻迎接中国游客的西班牙人的智商也需要被拯救！按常理来讲，中国观光客大军的到来有助于西班牙经济的复苏，如果这样的规模可以持续下去并带动更多的中国游客到来，一定能为这个失业率常年居高不下的国家创造更多的就业岗位。不过，大作家就是要说出一些不合时宜的、惊世骇俗的话来，这样才能显得自己超凡脱俗，才能被更多的人所关注，由此卖出更多的书。看看《世界报》网页上对这篇文章的评论，西班牙网友几乎是一边倒地谴责德拉果，可见善良的西班牙人民并没有失去理智，看起来失去理智的是这位曾为我们热烈欢迎的西班牙作家。此时，我仿佛看到了堂吉诃德的孤独身影——在这个物欲横流、人人见钱眼开的时代，总还有人坚持捍卫人性尊严和民族尊严，拒绝向商业利益低头，不惧身败名裂，举起长矛向着他根本不可能战胜的敌人发起进攻，尽管他看到的敌人只是一些幻象而已。

问了好几位西班牙朋友，他们无一对德拉果抱有好感，都告诉我说这是个争议人物。在网上可以搜到德拉果的各种奇葩言论。谈不上有多么深刻的思想，玩弄文字的功夫倒是不赖。他不断地强调自己为生作西班牙人而感到遗憾，这个国家有太多值得批判的地方。他认为，佛陀、孔子、老子和毕达哥拉斯的时代是人类的黄金时代，从那以后，人类文明就在持续不断地衰落。这样一来，公元前后两千多年的人类文明就全部被否定了。“如果这个世界还有救的话，那么唯一可以拯救这个世界的办法就是阻止经济增长。”这是他的经济学思想。他的大众传播学思想是：“政治正确，不过是以前被叫做审查或者宗教裁判所之类的压制自由的东西。”由此可见，他把自己装扮成一位古老文明的坚定的捍卫者、市场经济和消费文化的挑战者；他自认为揭穿了“政治正确”的谎言，从而无所顾忌，畅所欲言，在此又表现为言论自由的捍卫者。我在苹果的播客中搜到了德拉果参与的一期电台节目，标题正是《在西班牙有印刷自由，没有意见自由》。这期节目就发布在《世界报》的那篇毒评刊出的前一天。我又听到了他那独具魅力的声音，先是谈自由，接着不知怎的就扯到了女人的性高潮和睾丸素，越聊越嗨，他说他喜欢睾丸素，不喜欢那帮大规模到达西班牙的中国游客，好家伙，他等于是把那篇文章转述了一遍，只是把文中一些需要我去查字典的词替换成了比较简单易懂的词而已，那语调和文风打出了绝妙的组合。在言谈中他的声音显得极为强势，一说起来就没有打住的意思，甚至还会抢女主持人的话头，牢牢控制住言论场上的局势。这种言谈风格所体现出的，恰恰是言论自由的反面。是的，他喜欢所有人欣赏他一个人的精彩表演，欣赏特立独行的伟大作家德拉果，是如何愤世嫉俗又玩世不恭。德拉果不怕留下恶名，只怕无人理睬，只怕被你遗忘。他可以把你惹得怒火中烧、拍案而起，你千万不要当真，认真你就输了，人家逗你玩儿呢。